025，拔钉子（6）

本来看着渐渐收起的雨水，就要把月亮放出来透气，却不知哪来刮来的狂风，带来了更浓厚的一团云，在狗村的头顶下起更狂暴的雨。

二牛在回来的车上就陷入了昏睡，即使到了家里，李婶托人给他灌了两口热姜汤，他也只张嘴而不睁眼。但哪里有那么多人会分心照顾他，只能将他放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些人没了坐的地方，只好提前离开，倒也给二牛提供了个安静的休息环境。

但二牛却并不平静，眼皮下那一对眼珠子，正在不断的左右碰撞。梦里，他不停的变换着场景，每一段场景里，妞妞都在受着不同的苦。先是看见她在一间厨房里洗碗，因为失手将一个碗磕出了豁口，就遭到了一个老女人的毒打，妞妞都哭的喘不上气了，那老女人还不停手。二牛刚要冲上去教训那个女人，却听见耳边咔嚓一个炸雷，妞妞和老女人都不见了，一切归于黑暗，他在梦里意识到，那不过是一场梦。

可是，一梦刚消，一梦再起。这一次，妞妞已经出落成一个大人，但脸上未曾消散的幼稚还认得出源自他血液里的痕迹。但是，妞妞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婴儿此刻正在吸吮她的乳头，二牛刚想避过脸，就见一个瘸腿的老汉过来踢了妞妞的屁股，嘴里大喊着“没用的东西做饭去”。二牛的心火差点把胸腔都炸裂了，随手不知道抄起了什么东西就要打瘸老汉的另一条腿，却又是一个炸雷，一切又不见了。这真是梦吗？难道不是老天爷给我的启示？二牛挣扎着，想要睁开双眼看见这个世界，却挣扎着陷入了黑暗。而之前的那个梦，他已经忘却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又看到了妞妞，这一次二牛格外的用心，似乎这个梦境能够真正的追寻到线索。妞妞坐在一张临时搭建的床上，穿着带破洞的背心，能够看到一对干瘪而下榻的乳房无力的昭示她过去的经历，曾经粉嫩的一对小脚也晒成了黝黑的颜色，旁边卷着一团脏兮兮的被子就像泡过了水泥。那里也在下雨，而这张床在雨中的遮蔽，只是在蚊帐的外面套了一层塑料布。二牛看着妞妞瑟瑟发抖，快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更意外的是，这张床还靠着一座山，这座山的山顶看上去绿森森的，但是妞妞的身后，却如被炮弹袭击后的一个大坑，斑驳的石壁也不知道还能硬撑多久。就如一条生病的鲤鱼，身上的鳞片总在不知不觉间剥落。咔嚓，又是一个炸雷，但二牛眼前的一切都更清晰了，他看到果然有很多碎石从山壁上剥落，然后滚到床边停止了。妞妞在床上缩成了一团，双手紧紧握着脚踝。咔嚓，又是一个炸雷，仿佛天都要被劈开了。然后，二牛看到半座山，都在一瞬间轰塌了，就如一座坟墓，严实的罩在妞妞的身上。

“啊！”二牛大喊一声，猛然坐起。睁开眼，却只能从微弱的亮光里，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人换下，光溜溜的盖着一条毛毯，而他那身衣服正像幽灵似的吊在客厅的衣架上。

他的脑袋周围，还有二十多只苍蝇不停的围绕。“狗日的，这么冷还有苍蝇？”二牛刚想寻一个趁手的家伙，却又不禁发呆。甚至在怀疑，他依稀还记得妞妞被活埋的样子，难道就是这些该死的苍蝇给他讲述的可怕的未来？不行，他要赶紧动身！

一把扯掉身上的毛毯，也不看正反，就把自己套进了那未干的一层“幽灵”中，裤腿上还沾着一些泥点并未洗净。但二牛此刻已经顾不上在意这些细节，他首先要找的，是他的手机。但是，这光溜溜的客厅里，愣是找不到一丁点金属的光泽。而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虽然不曾听到雷鸣，但他的耳朵，早就被那不知是否存在的三道惊雷炸聋了。

他走到院子里，躲在屋檐下看天，天却没有颜色。听空中，却连狗的呼吸都被雨水淹没了。院子的大门紧扣着，院里的舞台也撤掉了，若不是墙上还贴着挽联，二牛真的要怀疑自己身在何处。

转身，却见二楼东侧的屋里似乎有光。二牛知道，那就是大龙曾经的卧室。他轻轻的上了楼，只在楼梯上印下浅浅的脚印。

门未锁，二牛轻轻一推身子就顺着飘了进去。二牛也只在当年大龙结婚闹洞房时来过一次，可当时就顾着逗伴娘了，连这屋子是什么样都忘了看，现在进来完全是陌生的。

李婶怀里抱着大龙的遗像，床头灯调到了最暗。李婶已经没有力气再哭了，听到声音，一度欣喜的认为是大龙回来了。但是来人的身形，即使模糊，也知道绝不会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婶，咋就你一人？二狗子呢？”如果那该死的神棍不在，很多事确实好办许多。

李婶的手刚刚从相片上挪开一寸，就如同一片铁皮立刻受到了磁力的吸引，又贴了上去。只有轻轻摇动脑袋，也不知是在讲，二狗子不在，还是她不想看见二狗子，还是她赶走了二狗子。

“婶，大哥和大爷都入土了，您也别太伤心了。”

李婶一动不动，就如同完全没有听到。

“婶，我家里还有事，我也得赶紧去忙我的事了。”

李婶还是一动不动。

“婶，我求您个事，我要去找妞妞，您能借我点钱吗？”

李婶的眼皮似乎跳了一下，然后脖子轻轻转动了一下。

二牛顺着李婶的头转动的方向，却发现角落里有一闪绿光再跳动。二牛走过去，赫然发现那是他的手机，已经充满了电安静的躺着。他拿起手机，先查看了那些未读的留言，一多半都和妞妞有关，都是全部都没用。二牛甚至觉得那个梦，才是最真实的。

二牛把手机扔进裤兜，坐到了李婶的身边，宛如一对母子那般。“婶，我也是当爸爸的，我知道您这疼儿疼女的心。所以我觉得，也只有您能理解我了。妞妞丢了，我这三魂都找不到七魄了。现在，我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把孩子找回来，哪怕倾家荡产我也不在乎。可是，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根本没产可荡啊！婶，您是最疼爱儿女的，您遭遇了这样的不幸，那是老天爷不开眼。您能不能帮帮我，让我尽快把妞妞找回来？”

李婶的头似乎轻点了一下，二牛没看清，但是他相信，一定是点了。“谢谢婶！我替妞妞，我替我们全家谢谢您！”二牛扑通就跪到了地上，然后给李婶磕了三个响亮的头。

但是磕完后发现，李婶坐在那，就如同睡着了。“婶？”

李婶的头稍微偏了一点，这次二牛看的真真的。“婶，我这人笨，也不会说话，如果说的有什么不合适的，您别介意。您也知道，我那亲戚们，一个比一个穷，能借的我都借遍了，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搭理我了。当然了，也不能指望全靠借钱去找孩子，我打算一边打工一边找。找一路，干一路。但是，难免会有个三长两短，万一我接不上下顿，好歹得有个保障不是？婶，您发发慈悲，您尽可能帮帮我。将来，要是妞妞能回来，您就是我亲娘，就是妞妞的亲奶奶，我一定让妞妞对您比对她亲奶奶都亲。”

二牛静静的等着，时间一长，竟连眼睛都不敢直视李婶，因为他不能面对失败了。

但是，幸运的是，他通过床上影子的闪动，知道李婶已经给出了回应。他抬起头，发现李婶指了一下。他顺着方向看，才注意到那里的梳妆柜。二牛立刻冲了过去，也不在意粗鲁的动作是不是差点把这柜子拆了。幸运的是，他拉开第一个抽屉，就发现里面一本深蓝色的账簿。打开一看，里面还夹着一沓钱。二牛简单清点了一下，发现只有不到两千，然而翻到了账簿的最后，却发现全村的礼金加起来差不多有十万。最后交账签字的，是二狗子。二牛在心里咒骂，畜生，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回过头，二牛又跪倒在地。“婶，您的大恩大德，我二牛一辈子没齿不忘。但是婶，这些钱，不太够，能不能再借我点？”

李婶的手又艰难的抬起，还是指着那梳妆柜。二牛回过头立刻一阵疯找，终于，在一个抽屉的最里面，翻到了一张存折。存折的面上还写着一串数字，肯定是密码。二牛用手机照亮，发现存折里面是大龙的名字，上面一笔一笔的进项，都是十万左右，最少的也有三万。但是，这激动的心情越往后翻，却越凉。一直到了最后一页，发现余额，已经不足一千。

二牛呆在那里，不知道这隔靴搔痒一般的数字，要不要带走。而身后的那个垂死的老人，自己还要不要再跪。

不一会儿，他明白，有人先他一步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