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安慰
二牛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这些人有的已经去屋里转了一圈,有的只站在院子里,确信二牛透过玻璃能看到他就满足了。大家聊的话题都和孩子有关,但也只是确认要把家里的孩子看好之后,就把话题转到了最近哪个牌子的烟更好上去了。这个话题可以聊很久,而且聊完了烟,还有酒。
老芋头是最后出现在院子里的,他还有点压轴的得意,却不知这压轴准确的定义。来到院子里他也不忙和人打招呼,因为没人愿意主动和他打招呼。他到偏屋瞅瞅,只见两个胖墩墩的女人轻轻拍打着二牛娘的后背,看那样子,二牛娘已经哭晕了好多回。老芋头还跑到厨房去转了一圈,却发现冰冷的灶台连苍蝇都懒的转悠,只能从篦子下寻出一个干卷啃了起来。“人丢了就不做饭了?死了人也得吃饭!”老芋头狠狠的告诉自己。
将近晚上十点男人们才陆续的散场,空留下一院子的烟屁股,还有两条带条纹的小狗来回嗅嗅。老芋头也把干卷消化了个干净,抖擞精神走进了正屋。屋里,二牛的几个从小玩大的伙伴还陪着他,屋里就像着了火一样难以呼吸。
二牛沉默着,但他的伙伴不能沉默,挨个发声,“于叔来啦。”
“嗯。”老芋头轻叹一声,自己给自己玩的抛砖引玉,然后大大一声喘息,就如同临死前最卖力的挣扎,“唉!这叫什么事儿啊!”
确实,狗村自打有记忆以来,也不知道走过了多少艰难的岁月。虽然也曾有孩子饿死的、病死的,甚至养不活卖给亲戚朋友的,但是,从来就没有走丢的。电视里每每播放拐卖儿童的新闻,大家也少不了摩拳擦掌痛斥几声。但是事情在身边发生后,才知道心被揉碎的,根本连叫骂的力气都拧出了眼泪。
尤其是二牛,此刻脸色煞白,嘴皮子就像一块土地五十年没有降水,倒在沙发上两眼盯着黑色的电视机屏幕,仿佛灵魂已被抽走。
老芋头用他粗糙的手拿住二牛结实的手掌,想起了自己冤死的地瓜,顿时比所有人加起来还要伤心。他的妞妞才养了几年,我的地瓜养了多少年,论付出,谁比得过我!但此刻,还要耐心等待。“二牛啊,好孩子啊,你得保重身体啊,没有好身体,拿什么去寻找孩子,拿什么去等待孩子。现在不比以往了,警察们都厉害了,说不定过几天,或者下个月,就给你送回来了。孩子,要有信心,咱村是个好地方,老天爷会可怜咱们小老百姓的。”
二牛的嘴唇微微抿了一下,老芋头就当他是听进去了。
老芋头又对着其他几个人说道:“你们啊,都是好孩子,这会儿,更得有劲一处使,多一分力,就多一分希望。是不是?咱村都是好孩子,好孩子是不会遭劫难的。”
其他人早就听腻了这样的安慰,同样的台词已经不下三十个人说过了。他们礼貌的点头都快点出颈椎病了,但还得坚持,反正,院子里没人了,戏也该散场了。
“说来也怪,咱村这么好一个地方,一直以来活的安安生生的,咋突然之间就出了这么多事儿?怪,真怪!我们这些黄土埋到腰的,或许就该着,就像老杨那样的,半身不遂也是年纪到了。但是,你看大龙,从小和你们一起玩的,那身体,活个一百岁估计也是个打架的货,谁能想到现在躺在医院里,是死是活还拿不准。”老芋头其实知道,这些人从小被大龙欺负,长大了又眼睁睁看着大龙发财,此刻就算心里再怎么同情,也会有点不愉快压着。
“我一说起我那两孩子,你们都不愿意听,我也就不说了,其实,都是好孩子啊!”老芋头其实真的想说个通宵,但是他忍住,也是为了孩子。“可为啥村子里突然就不太平了?你们都是孩子,不懂,其实啊,这里面是有说法的。”
二牛的眼珠忽然倾斜了一点。就这么一丁点,老芋头注意到了,但他假装看不到,更像是自言自语的老头发闷子。“咱村里的庙啊,其实有讲究啊。都说我们往上的人们都是老古董、老迷信、老封建,但是你们这些孩子也不想想,你们所谓的这些,那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啊。传了几千年的东西,就算不全对,也不能全错吧?那会儿‘破旧’闹得多凶,还不是把庙留下了,为啥,因为我们懂,我们信,我们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话是白说的?”
“是,您说的有道理。”
不知道谁响应了一句,本来只是客套的一句,但是在二牛听来,似乎是对这个定论多了一条有力的证据。
“本来好好的一个庙,虽然破是破点吧,但好歹是个遮风避雨的地儿啊。现在呢,倒是刷了刷,看着好看点了,可是你把主人换了啊!这就好比你们出门打工,回来发现媳妇孩子成了别人家的了,你能愿意?”老芋头故意挨个儿戳了戳,但绕过了二牛,“你能愿意?还是你能愿意?”
“我记得头几年,你们这些孩子,去给煤老板们送个货,去工地上挖个沙子,倒腾点石头,不都是个挣钱的买卖?现在了,一个一个坐在这,混吃混喝,牌也不敢打,玩也不敢玩,为啥?不就是惹了天怒,降下灾来了!真的,不要不信,该敬还得敬,不然五台山的香火,能越烧越旺?”
“于叔,咱还是说孩子的事儿吧。”
“我说的就是孩子的事!”老芋头严厉的打断了这句节外生枝的话。“孩子咱得找,但是靠咱这几个人,玩了命,能翻腾多大片地?你们连二亩玉米地都翻不转,能挖出人来?得靠大头!谁是大头?国家是大头,老祖宗是大头!”
“咋靠呀?”又有人问道。
“这不是报警了,现在满天都是摄像头,能看见的地方都是国家的眼睛,你怕不好找?但这不是难免还有点看不见的地方,看不见的地方你咋办,不得求求人,求求神?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叫两手抓,两手硬!对,就这个话,你们得行动起来。我告你们,咱这个庙,当初都是请高僧开过光,用大法加持过的。要不然这么多年,风调雨顺,连鬼子都没扫荡了,你当是为啥!年轻人,不要不信,不信就得遭灾!”
“于叔,你说的可能也有点道理。不行我们明天也去那边转转,也学着我娘,往那个功德箱里扔二百块钱。反正平时打麻将输赢也是这个数,白扔了不比给孩子祈福强?至于该说什么词我就不懂了,二狗子平时叨叨那一套我不懂,我娘那会儿跟着他念了一阵也没学出个样子。现在新换的这个,更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不要问我,我也不懂。”老芋头一脸鄙视的看着几个人。“那都是洋玩意儿,你们这帮崇洋媚外的傻孩子,那会儿一个个给大龙帮忙,添砖加瓦,都有份儿吧?瞧瞧现在,混的一天不如一天!还有脸?”
其实几个人那会儿并没有给大龙帮过忙,毕竟大龙用的都是自己的人。但是,几个人闲来看看热闹,也免不了喊一声好,吆一声彩,此刻突然察觉这都是不应该的。一个个再次把头低下,觉得终于把最近打牌手风不顺的原因找到了。果然应了老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于叔,那您老说,咋办啊?”
“咋办?肯定一切都是围绕找孩子啊!你们啊,没事了,就去派出所多打听,多催催。这人啊,都是属驴的,你不抽他,他就不转。另外啊,多登点广告,知道的人越多,孩子找回来的希望越大,速度越快不是?”
“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可说的容易,做起来哪那么容易,这都是要花钱的啊!咱们这情况,村里谁不知道,总不能登广告登的,都不要活了?”
老芋头微微一笑,成竹在胸。“我咋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屁孩,小时候算盘都是我教着打的。我知道你们没钱,但是有人有啊!那庙里的功德箱,都是钱,你们看不见?那些钱本来也是村里人捐的,大家捐那个钱,也就是图个慈悲。现在到了用的时候了,咱不说要,借他点行不行?等孩子回来了,再还给他还不行?”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知道二牛今天能回来,已经是人家发了慈悲。这会儿再去求人家,怎么肯呢?想到这里,不禁又怪二牛,做人太冲动!好端端的,打人家干嘛?
“不要看了,看有什么用,现在正是用到你们的时候。二牛就别去了,在家听着点信儿。你们几个,明天一大早,穿的体面点,去给人家道歉。诚恳点,说明来意,他要真是说的那么好的一个神的使者,这点小忙还能不帮?”
几个人交换了眼神,觉得这个办法极好,也不用自己掏家底了。毕竟,孩子能不能回来真不好说,这钱眼睁睁看着打水漂,心里多少有点不情愿。
“不用,我亲自去!我给他跪下还不行?”二牛终于说话了。
老芋头看了看,也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