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挨揍（3）
距离大龙的病床不足五米的门外，李婶指着一个年轻护士的鼻子骂着，她带着酸腐味的唾沫，正在慢慢溶掉护士脸上淡淡的妆容。而护士长也在一旁赔礼道歉，但是希望李婶的声音低一点。哪怕只轻微低一点点，她的赔笑或许更有诚意一点。毕竟不是所有的病人都像大龙那样，充耳不闻。
俗话说久病成医，李婶则是渐渐把大龙的七尺床头当成了自己的家，包括自家这点门前雪，都要比任何专业的清洁员打扫的干净许多，就连巡查的副院长每每经过这里，也都忍不住额外表扬负责的医生。久而久之，医生脸上的自豪也传染给了李婶，让李婶能在大龙眼前争口气，似乎也成了她一份重要的骄傲和坚持的动力。同样的，如果有人欺负上门，她也不会有一丁点客气，哪怕是真正的“房东”。
可今天新来的护士小曹，还沉浸在朋友圈对她第一天上班的鼓励中，每每手机响起总忍不住拿出来回复一句来增强自己的存在感和幸福指数。她在触怒李婶的前一秒，还在享受护士长给予她的信任和考验，后一秒，就觉得自己掉进了老油条无声的陷阱。这么难缠的怨妇，怎么能交给她这样天真无知的少女来对付？
二狗子到来时，还有两个面熟的护士正在安抚其他病房家属的情绪，其中一个还挺着七个月的身孕。或许只有到羊水破裂的那一刻，她才会脱下那身早就不光洁的白衣。而有一名家属，则是越劝越来劲，那叫嚣的势头不比李婶逊色多少。但是真要和李婶一同扔进斗兽场，估计也是老鼠见了猫。
那位怀孕的护士刚把手摁在二狗子的胸膛示意他不要围观，抬头才发现自己慌乱中连人的脸都看不清了。赶紧像看到救星似的轻声说道：“赶紧去劝劝吧，你妈今天这脾气太大了，再闹下去对谁都不好。”
二狗子用手挽住李婶叉在腰上的干柴似的胳臂，但一点向后拉的力气也不敢有，只能微妙的将手中的温暖轻轻的传递。“咋了娘，您消消气。”
护士长担心李婶自己的添油加醋会继续火上浇油，而且她也觉得小曹的忍耐到达了极限，现在的年轻人在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字的理解上，和她们这个年代的理解，可谓天差地别。“小曹年轻没有经验，今天给你哥换液体的时候，不小心回血了。”
“哦，没其他事吧？”二狗子这才把眼睛转向小曹，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有点恍惚，竟然觉得这女孩有点小凤的影子。
李婶狠狠的甩了一下肘子，正好打在二狗子的软肋上，二狗子吃痛缩回了手。李婶的唾沫也让二狗子尝到了滋味：“什么叫没其他事儿？还想有什么事儿？你哥现在还经得住什么事儿？狗东西，我真是白养你了！我就不该叫你来。我叫你来是让你给你哥撑腰的，不是让你胳膊肘往外拐来气我的。我不用你了，用不起你，你还是滚吧！”
“老太太，您看您在这的日子也不短了，科里上上下下您也都熟悉，我们一直以来对您儿子的照顾您也都看在眼里。今天这事确实不是故意的，年轻人水还没犯过错误，您就给她一次机会。”
“不行，她必须走，只要我们还在这一天，就不能看见她。反正我骂也骂了，她肯定也怀恨在心了，谁知道她会怎么样的打击报复我儿子。我说了，我儿子现在经不住一点点的意外了。”
“娘，您这也有点过了，咱是病人是家属，又不是院长，哪能开除护士。”二狗子把身体贴在李婶的肘后，只觉得李婶把力气耗尽了，也就好劝了。
“不行！”李婶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大龙似乎从另一个世界为她多打开了一只眼。平日里她主动和这里的上上下下亲切的交谈，似乎从言语之中了解到许多真相。尤其是那些走马观花的病人眼泪中，察觉到护士报复的手段犹如百科全书一般。“她要留咱们就走，让她们出钱，把你哥转到最好的医院去。不然她必须走，省得祸害别人！”
二狗子知道李婶这是从别处学来的词，咋听起来似乎能吓唬住人。但是，李婶这辈子都没出过这个城市的外环，也不可能突然就变得风雨不惊，尤其是离开了赋予他力量的脚下的土地。而小曹低垂的头，让眼泪都没有依靠的面颊，直接滴在了地上。“娘，咱们随后再说，赶紧看看我哥。万一他睁开眼了看不见你，他得多害怕啊。”
李婶明知道这是个诱饵，但是对这个诱饵她没有一点抵抗的能力。狠狠的瞪了小曹一眼，回到了病房。
二狗子待门关上，笑着对护士长眨了一下眼，却不敢对小曹多一丝注意。护士长心领神会，立刻拉着小曹会护理站的值班室，两人进去后，二狗子听到了房门反锁的声音。二狗子像是真正犯错的人，轻轻的对所有目光还停留在此处的在意和不在意的人，微微欠身鞠躬。然后借着屁股顶开门的空隙，滑了进去。
李婶已是老泪纵横，一手握着大龙的手心，一手用毛巾轻轻擦拭针头附近恍如塌陷的肌肤。“你过来看，都怪这毛手毛脚的护士，你哥的胳膊，好像肿了。”
如果说肿能够让大龙的胳膊看起来丰润一些的话，那李婶该感到欣慰才是。不然再这么下去，不出一个月，大龙的隔壁就要变得比李婶的还要纤细了。
二狗子一言不发，拿出脸盆，兑好了水，然后从李婶的手里抽出毛巾，摆好之后再交给她。“娘，我哥好点没？”
“快好了，快好了。”李婶用毛巾擦拭过大龙的脸庞，也不能带来任何的光彩，依旧如烛火掉进了无底的陷阱。
二人每次见面都要重复的对话，已经成了二人之间的脐带。之后依旧会陷入沉默，只有盆里的水和毛巾不断的挤压，冲刷着大龙的尘埃。
“老太太，孩子都挺好啊？没事了吧？”护士长轻柔的声音带着她翩然而至。即使只是扫视一眼床头的摆设，都让李婶觉得犹如给大龙做了全身检查一般的贴心而周到。“小曹我已经教训过了，不光是她，以后我们全体，上班时间都不许带手机。这下您满意不？”
李婶首次感受到了理亏，“护士长，那怎么行？”即使李婶熟悉护士长名字的每一笔每一画，但她还觉得称呼头衔能有些吹捧的味道。“万一医生找不到护士，病人找不到医生，那可怎么好？我这一天天的，也没少给您打电话。”
“就是说啊，老太太，小曹她也不知道是谁给她打电话，万一也是着急的家属，怎么办？不得看一眼？”
李婶撅着嘴，“一个黄毛丫头，谁找她。”
“老太太，二十年前，我不也是黄毛丫头，您不也是大家闺秀，都是过来人，您卖我个面子，别和晚辈们一般见识，行不行？”
“护士长，我不是冲您，我是觉得，这样的人，留着也是个祸害。”
二狗子接过李婶的毛巾，搭在暖气片上的旧报纸上，赶紧端着水出去了。却被护士长喊住，“小杨啊，回头再给你哥充点钱，财务那边说你家的余额又不多了。”
“听见没有，这里用不着你，赶紧拿钱去！”或许放在别人身上，对这样的催促充满了厌恶，觉得医院是个市侩之地。但是李婶不同，她觉得，这是提醒她，大龙还能争取一下，说不定就快醒了。“护士长，那就您多费心了，我就这么一个亲儿子，都是当母亲的，也只有您能体谅了。有什么不合适的，您就说我。”
“没有，没有。”
护士长的话到了二狗子的耳朵里，听起来就像是他道歉时说的“不敢，不敢”。但由不得他去品味其中的区别，刚放下脸盆的他，头上又挨了一下。
“还不快去！”李婶一着急，手里用劲，捏了一下大龙的手。察觉后赶紧把大龙的手缓缓举到嘴边，轻轻的吻着手背。“对不起，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