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被拒（3）

二狗子和李婶一直等到村长睡踏实了，才反锁了院门出来。二狗子本不想让李婶来，可听到消息的邻居们，第一时间通知的，不是他。坐在深夜的出租车里，与其说是被夜晚的寒气冻得牙齿打颤，不如说是惶恐的前景搅的他坐立不安。

二狗子拉着李婶的手，李婶第一时间是拒绝的，但是这种决绝坚持了不到一秒钟，就被掌心的温暖攻破。这一刻，这成了她唯一能够抓在手里的幸福，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接受。

而医院几乎每一扇窗户都透亮的灯光，在两人的心里也有着不同的意义。二狗子认为那是天使的指引和祈祷，可李婶总觉得微微发蓝的颜色像是黄泉的引路人。平时拥挤的电梯此刻空荡荡的，像极了两人的家庭。李婶就在电梯门打开的一刻，十分害怕的对二狗子说：“二狗子，如果我一会儿撑不住了，你记得要撑住啊。”

“娘，要不您还是别去了。在这里等我，我看一眼就过来。”

“来都来了，我心里有数。”李婶颤巍巍的拉着大龙向前走。

二狗子不禁回想起大龙给他讲过一个故事。那时二狗子还没回来，大龙也才踏入社会不久，一次陪领导喝酒中了风，头疼的快要炸了。那天他迷迷糊糊回到家，锁上了门。村长不在，李婶到邻村听戏。在那样嘈杂的环境里，李婶竟然第一时间听到了大龙的电话声，然后发觉儿子的异常，立刻往回赶。而没有钥匙的她，竟然从院墙上翻了过去。当第二天大龙清醒过来，才发现李婶的手掌和膝盖，都有淤血。

此时已经过了重症监护室的探视时间，值班的护士坚决不允许二人进入。李婶差点就给护士跪下了，但护士受惊之余，除了把手垫在李婶的膝盖下面，还是不敢违背医院的纪律。李婶只能问：“闺女，我儿子还有救吗？”

“大娘，这事您得问院长，我不好说，也不敢说。”值班护士一边说，一边盯着监视器。

“那你就让我看一眼吧，闺女，不瞒你说，也不怕你笑话，我这辈子没福气，就生了一儿一女。闺女已经不在了，老伴也够呛，我就这一个儿子了，他要是活不成，我也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护士用乞求的眼睛看着二狗子，以为这是侄子或者外甥。“大娘，您别这样，今天晚上是院长亲自做的手术，他的水平在咱们市，说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您就放心吧。这位先生，您赶紧劝一劝啊，你看老人家多伤心啊。”

“娘，咱也别为难人家。”二狗子恨不得也跪下亲吻护士的脚背。“护士小姐，您看这样行不，我看那病房的门有玻璃，我们就站在门口，您拉开帘子让我们远远看一眼，这样可以吗？”

李婶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怨恨自己真是老糊涂了。“对，闺女，我就看看，我就看看就行！你是观世音大菩萨，是九天玄女下凡尘，好人有好报，老天爷会给你赐福的，你多子多孙，多福多寿。”

这样的恭维让年轻的护士有些害臊，也对这个喊“娘”的家伙有些好奇，老太太不是说里面是他唯一的儿子吗？来不及细想，就发现手里的重量加倍的沉。原来二狗子已经慢慢松开支撑李婶的手臂，自己抢先给护士跪下了。

“你们快起来，快起来，这怎么合适。”护士近几年只听说医闹很凶，护士长交给她的第一招就是遇到闹事的人，赶紧躲进值班室，反锁门再用椅子把门顶住，打电话报警等救援。可如今这样的情况报警似乎是没用的，她只能自行解决了。“老人家，您起来，那我就让您看一眼。也只能这样了，不然我只能喊保安了。一旦喊了保安，也许您之后都不能来看了。”

护士一文一武、一刚一柔的两句话，转眼就让李婶的双腿充满了力量，激动之余只想狠狠的亲她一口。但护士已经离去，先一步走进病房，并反锁了房门。李婶担心自己错过那唯一的一眼，头也不回，估摸着方向狠狠的拍打，打在二狗子的肩膀，“二狗子，快，快扶我过去。”

二狗子赶紧弹起来，撑着李婶的胳膊，但发现李婶两条腿不住的哆嗦，怎么也踏不出去。

“二狗子，你可得扶好我啊！”李婶的泪已经不受控制的一串串的往下掉，枯萎的手怎么擦，也擦不清她的视线。擦不清，又怎么能看得清儿子的脸。

“娘，放宽心，深呼吸。听我的，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向。。。。。。就深呼吸。”二狗子知道有些话此刻还不如一张面巾纸管用。

李婶赶紧试着深呼吸，可张开嘴的一刻，却似乎打开了泪水的铁闸，竟然甩开了二狗子的胳膊，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哇哇大哭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担心吵到别的病人，她把衣服下摆的一角塞进了嘴里。二狗子这些慌了神，自己想哭，却更不敢哭。

这时，护士从病房后看到了这里，拉开一条门缝，“实在不行就回去吧，睡一觉天就亮了，天亮了再来。到时候院长也会来，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一气办了不是更好？”

“姑娘，你还年轻，你没孩子你不懂，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哪还能睡得着啊？”李婶赶紧吐掉了嘴里的衣角，再度站了起来。可刚迈出第一步，手就不由自主的在两侧空抓。二狗子赶紧一把将李婶搂住。慢慢的向前游，如同在空气中划水。

护士看到了两人向这里靠来，赶紧关上门，再度将门反锁。

李婶只觉得这是她人生走过的最长的路，明明只有十米的距离，她却矮小的如同蚂蚁在攀登七级浮屠。她的脚根本抬不起哪怕一毫米的间隙，只能靠着膝盖的下压和二狗子的搀扶，和地板无声的摩擦。她确实想快，担心自己消耗掉护士最后的耐心，那她真的就必须独自面对着月亮，看着它落下山。她甚至一再的催促二狗子走快点，可自己的腿实在是不争气，气得她忍不住抽打了两次，却发现走的更慢了。

二狗子恨不得把李婶直接背到病房前，但又觉得这样慢吞吞的是件好事，让她的焦虑和担忧，被时间冲淡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或许她的命，就靠着那一点点，才能留住。二狗子心里不断向主祈愿，愿用自己这了无意义的余生，去换这家人最后的幸福。

护士的脸又在玻璃后闪现了一次，这也给李婶打了强心针一般，她终于快速的迈出了五步，然后趴在病房的门板上。李婶双手撑在框上，把自己的脸贴在玻璃上，不给二狗子留一丁点空隙。

通过玻璃，她看到了一张病床，大龙就躺在上面，裸露着上身。他的身上到处都是红色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血。肚子上还盖着一块巨大的纱布，几乎和村里孩子的肚兜一样大。两只手在两边展开着，上面又是管又是线，看上去比受刑还要可怕。李婶看不清大龙的脸，使劲的揉眼睛，快要把眼珠揉碎了也还是看不清。这才把二狗子拉过来，“快看看，你哥醒没醒？”二狗子拍拍李婶的肩膀，但李婶却趁机抓住了他的手，攥的紧紧的，生怕他离开，也能随时将他推开。

二狗子清楚的看到，大龙脸上的污垢，和血混在一起沾满了每一个缝隙。虽然护士已经为他擦拭过，但是在眉毛里、睫毛中，依然能看到一些异样的颗粒和异常的反光。那裸露的胸口只有轻微的起伏，而这轻微的动静也像是那根插在嘴里的管道产生的作用。

突然，大龙的身体剧烈的抽动了一下，被盖着的双手从被子下挣出，如同魔龙的双爪在空中试图挣脱扣在腕上的铁索。他的身体也如同一张弓，肩膀和屁股顶在床板，身体已经腾在空中。二狗子想象不到，那是何等剧烈的疼痛，能让一个昏迷的人陷入地狱的火沼。

护士也吃了一惊，一阵小跑赶紧将那蓝色的纱帘再度拉起，隔断了大龙和外面的世界。透过床头灯打在帘上的影子，二狗子相信护士在采取措施。他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但他这一小步，却让李婶惶恐不已。赶紧再次像逃命的仓鼠一般趴在透明的洞口，可她无论如何也进不去。她看到纱帘在动，但她此刻什么也看不到，积蓄已久的情感在这一瞬再也不能抑制。她狠力的拍打着房门，大声的哭喊着：“大龙啊！娘在这儿！你别怕！你别怕啊！娘在呢！大龙啊！你可不能丢下娘不管啊！娘只有你啊！大龙啊！”

二狗子担心李婶这样的哭喊反而会影响大龙的休息，赶紧一把抱住李婶。可李婶已经不受控制，奋力的将头撞在二狗子的心口，撞的二狗子心跳都开始紊乱。而李婶，也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嘴里只能不断的冒出哇、啊这样的字。泪水不住的填入那赤红的快要撕裂的嘴角，而咸涩的口水也到处流，险些堵塞了气管。

护士拉开帘子露出自己，透着玻璃对着二狗子愤怒的挥手，二狗子觉得读懂了这里的意思，立刻抱起李婶就往回走。李婶眼看自己离亲儿子越来越远，一口咬在二狗子的肩膀上，两手胡乱的抽打着他的脸，他的头。

二狗子一直走到了电梯口，才让李婶的脚接触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