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对峙
老芋头坐在入门最近的长椅上,紧闭着双目。虽然这教堂里四壁光白,但老芋头不这么看,白色的腻子粉下面掩盖着都是蝇营狗苟之事,手指一抹,都会带出狗屎般的味道。他闭着眼,闭的累了才会睁开看一看院外尽头那堵墙。在外面,他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进来了,却迷茫了。
“叔,喝水。”
“用不着!”老芋头挥手一扫,将一茶缸的温水打在了二狗子的身上。
二狗子也不擦拭,只是坐在老芋头身后那排长椅上,茶缸置于手边,衣服上升腾的水汽温润着他干燥的神经。而紧贴着皮肤的衣服,更像是一张温柔的手,那只沉溺在水中的手紧贴着他的心房。
“三年啊!三年啊!三年和一辈子,差了多少啊!你自己说,你害的地瓜有多惨,有多苦!”老芋头的拳头咣咣砸在椅背上,一些毛刺扎进了他的肉里,他也不觉得疼,反而得到了继续呵斥的能量。
“国家都给了他重新开始的机会,就是你们,就是你们害的他回不了头,是你,尤其是你,是你把他带到黄泉路上,没有你,他还会好好活着!”老芋头突然转过身,像一只野兽扑到了二狗子的身上。
长椅连同老芋头的重量一起压到了二狗子的膝盖,他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叔,您说的都对。每个人都应得到机会,不管他犯了多么大的错误。但是,您好歹知道地瓜错在哪,有没有得到机会。我问您,我妹妹呢,她错在哪里?她又得到机会了吗?这公平吗?”
“我不管,我要我儿子,我只要我儿子!你还我儿子!”老芋头的一双拳头顶在二狗子的锁骨上,距离二狗子的喉结不过两寸,但是他却不敢寸进。
“人死不能复生,我可以为他祈祷,就像我为小凤做的那样。但是,我没有能力把他还给你。如果您觉得不满意,您大可继续砸这里,砸光这里的一切,我不会阻止您。只要您觉得,这样做能够心安,这样做对得起您死去的儿子。叔,别忘了,您有两个儿子。”
“我用不着你提醒我!我就要地瓜,那个混帐太令我失望了,他害人,他该死。但是,地瓜不该死。”
“您知道很多信教是为了什么吗?是为了给家人祈福,为家人赎罪。家旺是您的亲人,他做的一切冥冥之中都和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犯了那样大的错,难道您就一点责任没有?地瓜就一点责任没有?就算别人说没有,你们能心安理得的躲避吗?主降罪于世人,只因世人罪孽深重。诺亚存世,只因他真的无辜。我们终会因为我们的罪孽离开人世,不管是你还是我。”
“去你娘的!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你还数落起我来了?”老芋头吃力的从倾斜的长椅上站起,然后歪歪扭扭的回到院子里,捡起掉在地上的铁锹,铁锹的头已经在刚才的胡乱打砸中卷了。
老芋头眼珠都要炸了,瞪着重新站在他面前的二狗子。他不明白,他凭什么那样理直气壮的跟自己说话,他应该羞愧才对!他应该给我跪下!对,没错。“你给我跪下!”
“为什么?”
“跪下!”老芋头的铁锹高高在空中,浑身都在肌肉的紧绷中发抖,此刻的他很像一位抱着必死决心誓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烈士。“跪下啊!”粘稠的唾液如蛛网一般在两片干裂的嘴唇间拉长了丝,又黄又黑的牙齿发出腐朽的味道一如打开的地狱之门。
“不。”二狗子放弃了微笑,他不想激怒这个失去理智的老人,让他做出让余生更多后悔的事。
“我再问你一次,你跪不跪,不然我可就不客气了!”老芋头的手抖的更厉害了,似乎他已经举不动那把铁锹。大金子也被凝结的空气影响,焦躁的围绕着老芋头打转,但是牙齿始终对着二狗子。
“叔,说句老话,公道自在人心。如果您坚持,您就动手吧。”二狗子微微抬起头,眼睛在对准头顶的阳光时闭上。虽然挡住了光,但挡不住热。这种不能直视的荣耀一如《圣经》里对主的描述,这样的温暖也能给二狗子一点点的安慰。只是,胸口的水渍也会慢慢蒸干,就如同那个梦终会醒来。
铁锹在一股力量的牵扯下快速的下落,经过二狗子头顶的一瞬,挡住了眼睛与太阳的沟通。二狗子有那么一瞬,感觉到手里握住了一只手,正把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他欣然接受这个结局,如果有一个痛快固然好。但如果过程有些糟糕,他也不介意。
可铁锹并没有砸落头顶,而是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老芋头根本已经无力控制,是大金子,他突然高高跃起用爪子扑了一把老芋头。正是这一下,让卷曲的铁锹没有切开二狗子的脑袋,而是深深的插进了二狗子的肩头。血没有涌出,但是疼痛,让二狗子摔在了地上。
老芋头如梦初醒,在二狗子摔倒时他也松开了手,但是手抖索的更厉害了,冷汗也不断从手心冒出,填满了所有的掌纹。他更不解的看着大金子,眼里却回想起一幅画面。记得小时候他教训两个孩子,每次把笤帚举过头顶,佯装要劈下来的时候,大金子总会在第一时间去扒他的胳膊,照顾两个小主人。但这一次,大金子居然救的是自己的仇人。
可眼前的仇人,究竟算不算真正的仇人?老芋头蹲在地上,抱住了大金子的头,任由它身上的酸臭冲进了自己的鼻子,大金子也任由那苦咸的泪水在它的毛发上凝结新的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