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拆
老芋头拿起墙根里满是泥垢的铁锹,低着头向外冲,大金子立刻冲出了院子。但是当大金子向巷子口冲出了十几步,才发现自己没有意会老芋头的意图,它的方向错了。
老芋头走进了教堂的院子,和他的院子相比,这里一样的萧条冷清,只不过少了点狗粪和臭气。老芋头看不到人,这无形中也加速了他血液的流动,似乎此刻他可以为所欲为。可是,院子里那些桌子、椅子,实在是不入他的法眼,他看不出这些东西和他儿子的血海深仇有什么关系。
可是,面前的这座教堂不同,这俨然就是个邪教。不管它对别人如何,但是,就是它,还有他,葬送了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宝贵的一生。让他根本没有享受这世间的美好,甚至连女人的滋味儿都没有尝过就离开了。这就是邪恶的,最最不容于人世的东西。但是,这个不伦不类的教堂,还保留着以前破庙的轮廓。即使那些传统的神明无动于衷,他还是有些忌惮。似乎无视就是恩德,而触怒只怕死后也不得安宁。
但是,那个地方不同,那个矮小的,如同一个侏儒,或者说是脖子上长出的肿瘤一样的告解室,它是个畸形产物,它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如果不是这个东西,地瓜怎么会向外人吐露自己的心事,他的一切,只会跟自己说。
还记得地瓜小时候第一次考试作弊,额头冒着汗哭着乞求自己的原谅,老芋头心里只觉得自己的儿子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地瓜第一次站在主席台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回来向他讲述自己的兴奋和激动,让老芋头感觉自己俨然成了国家主席一般的骄傲。再后来,孩子出落成一个大人,开始对男女之事有了懵懂的憧憬,老芋头不知道该如何引导,但相信,儿子的天赋会成功的解决一切,而事实证明,地瓜并没有让他失望。他不明白的是,这么优秀,完全不比那些考上清华北大的孩子差的儿子,怎么会就这么成了罪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医院。
他知道,小凤是一个凶手,但她已经死了,他可以不追究。但是,还有活着的,他不能放过。过去,他苟延残喘,现在,插在口袋里的那份判决书,是他最好的靠山。想到这里,他盯住了告解室门上的灯泡,那就是独眼的小鬼,他抡圆了铁锹砸上去。啪!炸掉的玻璃碴子多数都飞进了老芋头稀疏而杂乱的头发里。跟在身后的大金子吓得往后跳,但他的长毛依旧招惹了不少碎碴。
听到这啪的一声的二狗子从休息室里走出来,而老芋头已经用铁锹在告解室的门上不知道砸了多少下。那门本就不是什么结实的材料,此刻就像半扇吊起的生猪在接受屠夫的愤怒。石棉和隔音棉从铁锹砸开的豁口露出,只可惜不是红色。不然,老芋头或许能砸的更起劲一点。
“叔,你怎么了?”
“汪汪汪!”大金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砸门的声音搞得烦躁,竟也对着二狗子狂吠起来。
大金子和老芋头的二重唱,让那些等待午餐的人陆续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打算在饭前看一出开胃的好戏。
二狗子任由人头开始在门口堆积,他并不介意,甚至希望那些人走的更近一点。这样,将来有人问起,他们的描述也会更真实一点。而对老芋头,他也不阻拦,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砸。耶稣尚且会允许罪人抽打他的脸庞,一扇门,又怎么会比耶稣的脸庞珍贵。他相信,累了,自然就会停了。
老芋头不觉得累,因为他休息的太久了,从地瓜的突然离世开始,他的身体就像是在积攒能量,只为合适的那天如洪水一般冲洗这罪恶的大地。但是,只有老芋头自己知道,他对自己是失望的,虽然他的体格大不如前,但是这么十几锹下去,这门居然没烂掉,他还是很气的。他甚至觉得这是对死去儿子的不公,是对他的爱不够热烈。但是,即使他感觉自己把身体里的力气去挤压心脏,也泵不出更多的能量来供应四肢的肌肉用度。他老了,在报复的这一刻,他才明白他的脆弱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虚弱。
李婶也在人群里,但是她只是瞄清了前方的主角后,便回去了。
大金子警惕的看着那些站在门口嗑瓜子的人,温顺的外表随着时间也塌陷了许多,似乎也对人间的事抱有太多不满。它的尾巴随着老芋头砸门的声音晃动,声音越大,它晃动的越狠。现在,几乎静止的靠在屁股上。
“叔,您要是累了就进来坐会儿,休息一下再说。”
老芋头像是遭到了嘲笑,这比光棍结婚后生不出孩子更可耻。他一口唾沫在地上砸了一个坑,然后豁足了力气,把铁锹举高,像神话里的英雄那样高举着宝剑,狠狠的对着门劈了下去。可惜,这一次举的太高了,那铁锹砸在了屋顶上,巨大的反震力让铁锹从老芋头的手中飞脱,差点将大金子劈成两半。
老芋头也被弹到了地上,震惊的看着这个告解室,为何,它还没有烂掉?
“老芋头,回家换个镐试试?你看人家二狗子都不拦你,就知道你是个没力气的货色!”人群里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声音,试图把空气中的暗流引燃成明火。
“叔,您先起来。”二狗子动了,他走到了老芋头的身边,把自己的身体弓成了问号。
“滚!我不要你假惺惺!”老芋头伤到了腰,但他咬牙忍受着,从口袋里掏出叠的四四方方的判决书,狠狠的砸到了二狗子的脸上。“你自己看!”
判决书在落地前被二狗子接到了手里,他只展开看见了开头,就规规矩矩的叠好拿在手里,胳膊已经从老芋头的腋下穿过。“叔,您要是愿意,坐在这里说也可以。只不过,坐在这里,听的人更多,您是要让所有人听到,还是只让我受教,您自己选。”
“我当然要让所有人听到,不只听到,还要看到!”老芋头两腿一盘,掉转屁股,对着门口那些看热闹的人大喊起来:“我不管你们怎么看,但是我要让你们知道,法院判了,我儿子是误杀,不是谋杀,听到没!我儿子不是谋杀!不是谋杀!”
“哼!不一样是个杀人犯,有什么区别?”总有人喜欢小声嘀咕。
“叔,您完全可以站起来说。”二狗子再次用力,但是他身体里的能量也随着时间流逝不少,竟然连一个骷髅架子般的老头也撑不起来。
“我就坐着说,当领导的就得坐着说!”老芋头从二狗子的手里夺过那张判决书,两手抓着一对斜角,用力的撑展。“看见没,这就是法院的判决书,我儿子是冤枉的,不是故意的!他不该死,他不该死啊!”
二狗子不再尝试,站在老芋头的身后耐心的等待着。
大金子用后腿踢着脖子上的毛,似乎那里有些玻璃碴子搞得它很不舒服。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儿子确实害了人,但他不是故意的。你们别笑,别看你们一个个人模狗样的,你们就干净?往祖上倒三辈,你们家里都干净?笑话我,欺负我儿子,你们也配?都是他妈的狗娘养的!都他妈的狗都不如的东西!”老芋头高举着判决书,如同电影里那些举着圣旨的百姓。
可是,这些围观的人,谁也不愿意听老芋头这糟心的话,瞬间十分默契的散开了。
眼看人走了个干净,二狗子再次尝试。“叔,现在没人了,你所有的话,都只能对我说了,那么,就去里面说吧,骂也好,打也好,都随你,行不?”
老芋头看着门口一地的瓜子皮,气的牙也痒了。“理亏了吧!都知道害臊了吧!该!就得好好臊臊你们,回去都他娘的撒泡尿自己照照,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老芋头本想自己站起来,但是力量从脚底传到腰间时愣是中断了,只能任由二狗子将他在空中停滞如雕塑的身体,慢慢扶进了教堂。进去之前,他又看了一眼告解室,并对自己命令道:这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