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突变(1)
苗半城现在只参见市级领导的饭局,其他的能推则推。浩峰也提醒他这样做似乎不大好,但只有他自己明白其中的苦楚。儿子虽然被保释回到家,但是整日把自己锁在房里。出来吃饭时,也只是匆匆扫一圈,夹两筷子。看着他日渐消瘦,心里疼的说不出话来。如果他在房间里听听音乐、看看电影他也觉得是个事儿,可惜的是,他的房间里从来都没有声音,让他的心始终悬在半空。他虽然不懂心理,但是多年来与官商相处中明白,平静往往不是机遇就是危机。
他也曾找权威专家咨询孩子的情况,他也不敢避讳孩子吸毒和坐牢的经历,但是当专家询问孩子在生活和情感中的细节时,苗半城和他的妻子都陷入了语塞。蓦然间,才知道人人羡慕的出国留学,只增加了父子间的陌生。但此刻说什么也来不及了,他只能听从专家的建议,耐心的陪伴他。哪怕只是敲敲门,问问他要不要出来看看电视,听到门板后那一声微弱但甜美的声音说出一个爸字,他也会觉得,今晚值得。
今晚,苗半城却不得不再次坐上了酒桌。孩子的这一劫,也坚定了他从“半城”成为“全城”的信念,而借着改革的大潮,今晚的机会千载难逢。为此,光桌上的两瓶白酒,就花了近二十万。就在领导们酣畅淋漓的品尝时,他却看到手机上的指示灯如幽灵的眼眸在眨动。他轻轻一点,想着等一会儿再回复。没想到的是,领导们对他这次提交的招标方案十分满意,拉着他的手从喝酒到吃肉,从饭桌到厕所直到电梯口都没舍得松开,足见对财神爷的重视。苗半城虽然知道都是逢场作戏,但戏台搭好了,开了幕,就必须唱到落幕。
就这么耽误了近一个半小时,他才终于回到了车里,打开手机,发现只有一条信息,是小志发来的,内容简单的只有五个字:爸,你方便吗?苗半城现在终于是方便了,但是他打过去电话,却没有人接。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近十一点了。他担心影响到孩子的休息,只是催促司机尽快到家。
家里的门厅为他留着灯,所有人都已经睡去,尤其是小志的房间,没有透出一丝的光。他也酒意上涌,觉得没什么好紧张的。和衣躺在沙发上,心满意足的睡去了。
第二天天一亮,他在厨子的刀声中醒来,也顾不得洗漱,直接走到了小志的房门前轻声问:“孩子,昨晚爸爸有个推不掉的应酬,你发信息有什么事儿啊?”
等了两分钟,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苗半城心想孩子可能还没睡醒。心事多的人似乎睡眠是最好的解药,就别打扰他了。他回到卫生间去洗漱,苗半城刻意洗了澡,尤其认真洗了两遍头,从小时候起,小志就总说他的头发里有烟味。等他吹干了头打好了发蜡,出来时厨子已经把菜摆上了饭桌。虽然家常,但都是小志爱吃的东西,这也是专家建议的,从孩子情感深处唤醒他对生活的热爱。
苗半城又走到了小志的房门前,轻轻叩响,里面依旧无人回应。但是苗半城觉得,孩子可以睡,睡多久都行,但还是起床补充些营养才好。在父母的眼里,孩子离开视线哪怕只有一天,再见也是瘦了。他拉动把手,发现门从里面锁上了。这也不稀奇,男孩子的隐私总会多一点,他也是从孩子长起来的。他回自己卧室,从床头柜第三层里,拿出那把备下的万能钥匙。这也是当初帮市公安局翻修时得到的福利待遇,而他一直用的很慎重。
钥匙插进锁孔他都是一毫米一毫米的轻推,生怕惊动了小志。毕竟,谁也不喜欢自己的宝箱被陌生人打开。小志的卧室就是他自己的箱子,而他自己就是他的宝物。如果在不知不知觉间做到,苗半城还可以谎称“你是不是忘了锁门啊”,但被抓个正着,那就没得转圜余地了。
还好,除了锁头滚珠的转动,似乎世界都是静止的。当屋里的锁扣咯哒跳响时,苗半城心里还燃起了一丝小窃喜。恍然回到了童年玩两个螺母也很开心的时刻,原来和儿子在一起的快乐,是这样的特别,恍如重生。
门开了,苗半城赶紧把钥匙藏进口袋,然后把门推开半张脸的宽度,还没看见就先问:“小志,起来吃点东西吧?”
然后他试着让自己的整张脸从门缝里穿过,儿子依旧盖着被子,在床边躺着睡觉。虽然只能看到他的屁股,但苗半城心里也是暖暖的。
他转身正要离去,突然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气味,像是苦杏仁,又似乎有着一点血腥。苗半城第一反应还以为家里的消毒水用过量了,但是,觉得味道是从小志那里传来,突然感到不妙。他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希望是自己吓唬自己。绕过床尾,走到靠近厚重的窗帘旁,手掌轻压,压出一缕光指指向前奔跑,从小志的膝盖,慢慢向前,照亮他的大腿、小腹。
当光撒到小志的手臂时,苗半城的心都停止了。手腕处的血液已经凝固,黑色的血液如同钟乳石一样吊着。“来人啊!”苗半城大吼一声,立刻扑到了小志的身上。
苗半城的妻子就在隔壁,听到这惨绝人寰的喊声吓得魂不守舍,赶紧耷拉着拖鞋走过来:“咋了?”
“备车!赶紧备车,去医院!”苗半城的眼泪堵住了鼻孔,鼻涕又堵住了咽喉。他赶紧去探小志的鼻子,但他不确定还有没有呼吸。又去摸小志的脖子,却像是摸到了一块冰。他踩到地上,地毯里的血水却涌了上来,如地狱的出手拖着他的脚。苗半城试图将小志抱起来,但小志的身体连同那厚重的被子却把他扯回床上,慌乱中,他感觉到腰部传来一声脆响,就再也动不了了,只能这么趴在儿子的身体上。他的耳朵贴在小志的胸口,却连最微弱的跳动也听不清。
“儿子啊!我的儿子啊!”苗半城沙包一样的拳头狠狠的砸在小志的身边,但小志还在睡,根本不愿意醒来。唯一对苗半城作出回应的,大概是那把带血的刀掉在了地上。而那把刀,本该是放在厨房的刀槽里的。
床头柜上,三支利多卡因的瓶口犬牙交错,如同三支白色的蜡烛,陪伴了小志最后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