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问罪(1)
二狗子挂掉电话后,手搭在床头的那本《圣经》上,两个烫金的大字似乎隐藏着一股温暖,缓缓的暖着他的心房。其实这不是一本普通的书,它有别于其他的放在箱子里或者摆在柜子里的《圣经》,是因为在一个夜晚,二狗子用刀片切开了厚厚的扉页,从中间撑开了一个口子,然后将他和小凤唯一的那张合影塞了进去。然后,用强力胶水在封口处抹了一层。之后的日子里,他时不时用手抹两下发硬的痕迹。而那一晚,二狗子做这样简单的事,也出了一身的汗,就好象背着主做了一件不敢忏悔的勾当。
现在,二狗子要动身了,不知道黄长老会给他下达什么样的惩罚。但不论如何,他已经有了准备,他相信只要心中有爱,到哪里也会铭记主的恩典。即使不能光明正大的宣讲主的福音,也可以默默的用言行去支援一切有益的活动。至于不做牧师还能做什么,二狗子没想好,虽然这二年好的工作有些难找,但是混个温饱还是很容易的。只要工头不嫌弃他瘦,他完全可以去搬砖。
将一切收拾妥当,走进了院子。刚才从休息室就可以听到的喧闹,在他的脚踩在院子里的一刻像是按下了静音键。听声音以为早就吵的站在桌子上的人,此刻安静的如同小学生的课堂。二狗子明白,这都是在防着他。
他揭露大地瓜的当天,村里的人们还曾拍手叫好,说终于抓到了真凶,为民除害。但是,很快,也许根本没坚持到月升星空,人们就反应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二狗子既然能把那些秘密告诉警察,那就是说他没能保守秘密。而这些战战兢兢的人,无疑是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私下里心里总藏着些下流胚子的。虽然也没有什么大罪过,但是有把柄被人捏着,那感觉就像是有人用红绳牵着他胯下的两颗蛋。
而有些人虽然从来没有向二狗子吐露什么,但是他往往善于联想。就比如六婶的儿子和儿媳离婚,六婶就怀疑是二狗子把六婶儿子出去嫖妓的事告诉给儿媳,才导致了二人离婚;还有七叔,他坚信埋在后院的那块道光年间的金锭子,是二狗子和贼人传统偷走的。因为藏金子的地方只有他和他的小孙子知道,二狗子一定是用妖法从他的孙子嘴里掏出了秘密。这样的麻烦,二狗子最多的时候,一天要应付五六起。
如今,要不是这一院子的老人找不到更好的去处,他们是决计不来这里玩耍的。因为他们相信,二狗子能从他们的闲谈里,挖掘出他们隐藏最深处的秘密。二狗子不是牧师,而是巫师神棍。
二狗子自然心知肚明,他走在两排桌子的中央,不偏不倚,生怕从哪里多听了一耳朵词。而正中间,似乎可以让左右相对完美的抵消。但是,二狗子刚走到门口,一只粗糙的大手带着一掌心湿热的汗水扣在了二狗子的手腕,将他生生拖回了教堂里。并在进入后的一瞬间,一回身,插上了门闩。这不是别人,正是刚回来的老芋头。
二狗子见到老芋头,已经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他明白,或许老芋头会恨他一辈子,但是他应该直面这样的恨。反而,如果他那天不大声说出来,说不定现在他只想在地上打个无底洞钻进去。“叔,您有事?坐下歇歇,慢慢说。”
“慢慢说,我时间很富裕吗?”老芋头急得把腿叉成了八字,但也无处可踱步。“二狗子,你老实告诉我,究竟小凤是怎么死的?我儿子是怎么告诉你的?”
“叔,我已经一五一十的向您坦白了,地瓜那天告诉我的,我决没有加一丁点水分。如果您不信,我可以向主起誓。”二狗子转身面对讲坛,将右手贴在心口。
“不用了,发誓顶个球用。”老芋头始终不满意,或许他永远也不会满意。“二狗子,为什么你说的和我从公安局里打听到的不一样。地瓜居然向警察坦白,说他是故意把小凤推到河里的。你告诉我,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啊!”听到这个消息,二狗子已经平静的心再起波澜。
“二狗子,你叔我虽然对你不怎么亲,但最起码没害过你吧?你就这么对叔,你觉得合适吗?小时候你来我家吃饭,我对你和对我家那俩东西,是不是一碗水端平的。如今,你怎么能这样忘恩负义?”
“叔。”
“你先别说话,先听我说。”老芋头用手拽了拽喉结上那一层松垮的如同沙皮狗一样的褶子。“咱们摆事实讲道理,小凤不在了,谁不难过,都难过!但是人死不能复生,这个最基本的道理你们都懂啊。你别管别人怎么说,我下的种我清楚,地瓜绝对不是那样的人,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我甚至怀疑,那天小凤是自己跳进去的。”老芋头从二狗子停滞的目光里看到了一股寒气,似乎能立刻冻死一颗发芽的树苗。“我没别的意思,我纯粹是假设。不管怎么说,肯定是个意外。但是,死的人都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啊,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年轻人太冲动,谁还不犯点错误,我和你爹,年轻的时候不也做错了事,害了疯子一辈子。但是,从大局着想,牺牲了他一个,不也好了我们几十户?所以啊,二狗子,算是叔求你,你把地瓜救出来,以后,我们父子俩就是你们杨家的奴隶,你们在我俩头上拉屎放屁都行,好不好?”
二狗子从未听过如此荒诞的要求,但是,他就算体会不到,也明白一个父亲接连失去两个儿子,那是地球毁灭都不能比拟的恐惧。“叔,您想干什么,直说吧。”
“是这样,我想让你把我带进你们家,我去和你爹求情。我问过了,如果受害人的家属同意轻判,那么地瓜还有一线生机。刚才我去你家了,你娘看见我直接把门就锁上了。任我喊破了喉咙,也不肯搭理我一声。”老芋头轻轻的捶着后背,似乎刚才的对着铁门乱拍的反震力,震弯了他的脊椎。
“我帮不了你,我已经被我爹娘赶出来了。因为在他们眼里,我是包庇罪犯的罪犯,我比罪犯更加该死。”二狗子从法院回来的那天,回到家看到的是提前得到消息的李婶和衣躺在床上盖着棉被。二狗子跪在床头半个小时,李婶一句话也没说,身上的棉被也没有一点起伏。
“你不帮怎么办!啊!你就眼睁睁看着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就是你的主教你做人的道理吗?不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吗?啊,你的书都是白念的?”老芋头突然就激动起来,他一步冲到了二狗子面前,双手紧紧掐住二狗子的衣领,用力的摇晃着那根脆弱的脖子。手里的力气越使越紧,在二狗子的脖子上勒出一条血痕,也把他的脸憋成了猪血色。
“亏你还是个牧师,还天天叫嚷着拯救世人。你给地瓜机会了吗?你为什么不给他机会?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在那样的场合给他难堪,为什么?”老芋头咆哮着,脚底的血也被牵引着向上流,流到手臂处,被手掌引走,然后积蓄的冲击力狠狠的向着二狗子的脸颊扇去。啪!一巴掌后,第二巴掌带着更大的决心和快感,啪!
二狗子第一掌被扇的突兀,也被扇的迷糊。但是,从第二巴掌开始,他越来越清醒,他清醒的知道,主为了世人承受了多少苦难,包括误解和折磨。
“你为什么不能给地瓜一个机会?为什么?”老芋头两巴掌过后,已经开始上气不接下气,但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无力的把手掌握成拳,一拳一拳的捣在二狗子的脖颈上。
二狗子知道自己此刻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他只能等待老芋头累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烦乱,要信赖主。在天父的国度,有许多住处。主去,原是为给我们预备地方;如不然,早就告诉了我们。主去了,为我们预备了地方以后,必再来接我们到那里去,为的是主在那里,我们也在那里。我们,既有我自己,也有小凤。
咣的一声,大门被人一脚踹开,紧接着,第二脚就把老芋头从二狗子的身上踹开。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大龙。“老芋头,我没去找你,你他妈还敢上门?”
“来啊!都来啊!我老汉两个儿子都保不住,活着也没意义了,有本事,你把我打死,我们三父子,去那边团聚!”
“呸!你个臭不要脸的!一窝出了两个死刑犯,真他妈的要脸!要我说,就该把你家的院子给拆了,让你睡大街上去,好好替你两个儿子受罪,让他们在地狱的油锅里,少呆一会儿!”大龙虽然在骂着,但是依旧不解恨。如果不是担心老芋头连两拳也承受不起,大龙早就动手了。“我告诉你,识相的,你现在就给我滚,给我滚出村子。以后,我见你一次打一次,你信不信?”
老芋头看着大龙那快要把衣服撑破的肌肉,渐渐的感到害怕,他一边退到院子里,一边大声叫骂:“你们好,表面上讲的是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害了我家老二,又害了我家老大,你们家,早晚会遭报应的!”
院子里的人继续沉浸在手里的牌局,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两家都不是好东西。狗咬狗,一嘴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