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再相见
此刻不锈钢桌椅反射的银光都是一支支搭在弦上的毒箭,老芋头如同千夫所指一样坐在那里,要不是田昊站在他的身后,他只怕头也抬不起来。但他不能,因为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他唯一的儿子。如今,真的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
大地瓜从那扇光亮的铁门后出现的时候,老芋头的立刻用手堵在双眼上,让浑浊的泪水流进手里深深的掌纹中。他总觉得泪水是脆弱的表现,担心大地瓜会因此而丧失对未来的希望,但他不知道,自己完全是多虑了。
“爹,家里挺好的吧?”大地瓜问出这话,自己也觉得可笑,一个孤零零的老人,好不好又有什么区别。
“好,都好。”老芋头从手指的缝隙中看到狱警被田昊拉到了一边,也顾不得还湿红的眼眶,赶紧往前凑。椅子是钉死在地上的,为了防止暴力事件的发生。老芋头就这么弯着腿,全身的重量压在交错的一对臂膀上,和大地瓜贴着脸说:“儿子,你不要怕,爹找人了,看看能不能给你弄个精神病的证明,保住你的命再说。”
“呵呵,欠那人情干嘛,用不着,我都交待了,您啊,就当没生过我,如果有下辈子,我当牛做马伺候您,行吧。别的没什么说的了吧?”大地瓜光溜溜的脑袋和家旺当时几乎一模一样,但是,他的脸上没那么多伤痕。而且,如今他终于能像过去那样正常的说话,一言一笑牵动着自己的神经。可他这样的正常,在老芋头眼里就是极度不正常。
“儿子,你可不能放弃啊!我找二狗子谈了,你那最多也就是误杀,我找人问过了,误杀不会判死刑的。”老芋头永远也想不到,那天在法院里,居然是见证了一个儿子离开,同时也将另一个儿子送了进去。回村之后,他堵在二狗子的教堂门口骂了足足一个小时,骂的喉咙里火烧一样。但是,当二狗子一脸惨白的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双膝一软,差点跪在了他面前。
“爹,我跟您说句实话吧,二狗子说的,和我说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不是亲口告诉他,小凤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你只是吓坏了。不是这样是哪样?”老芋头急坏了,死死拉住大地瓜瘦弱的手。几天不见,这孩子虽然脸色明亮了一些,但是身体似乎正在被人一点点的抽掉水分,皮肤都是干巴巴的。
“反正是不一样。”大地瓜看着面前这个养育自己一生的老人,此刻紧张的像是悬崖边的骆驼,这段时间的往事在一瞬间在脑袋里爆炸,令他懊悔不已。“爹,别问了,总之,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的命,我自己选。希望您不要太难过,还要好好的生活下去。害死小凤我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所以,我只想早点结束这罪恶的人生。”
“儿啊,那丫头再好,也抵不过你的命啊,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你要是不能原谅自己,那你就赎罪啊。你不是入了那个教了,你念经啊,你忏悔啊!你用剩下的日子好好道歉,这也是一种方法啊,千万千万不能放弃啊,不然你让爹怎么活啊!”老芋头说完就跪在了地上,他跪的很慢,因为另一边大地瓜紧紧的拖着他。
“爹,你起来说话。你要是这样,我可就回去了。”
老芋头吃惊的看着儿子,他觉得,那个曾经引以为豪的儿子回来了,声音里透着温柔、聪明、坦诚、顽皮,还是那个孝顺的、懂事的、优秀的儿子。可惜,他身上的橙色马甲是那么的碍眼,让他恨不得立刻扒下来撕成烂布条。“你别回去,让爹多看两眼。”
“想看你就看吧,都听你的,爹。”
老芋头听着最后一个爹字,想到的是当初他把大地瓜捧在手心里的感动,那时他恨不得把儿子绑在头顶,胸前带上大红花,绕着全市走一圈。可如今,别说红花了,只要儿子有命,他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儿子的命还保得住吗?他决定靠自己去做最后的争取,所以接下来,他只和大地瓜聊了一些吃饭睡觉的问题。而大地瓜对这些问题,总是绘声绘色描述的很详细,也很有趣。
当老芋头被田昊带进车里的时候,老芋头迫不及待的追问:“田所长,到底我儿子现在是个什么罪名啊,我咋感觉和我想的不一样呢。”
钥匙已经插了进去,但田昊没有扭动,他不希望在开车的中途老芋头受不了刺激做出任何危险的举动。“不止是和你想的不一样,也和我想的不一样。”
“您给说说,您懂法,看看还能怎么补救一下。该花多少钱,往哪花钱,都听您的!”老芋头不经意间已经把一个准备好的信封,塞到了田昊的车座底下,但他夸张的抬高屁股,就是为了给田昊一个明显的暗示。
“拿走,老芋头,我警告你,我是同情孩子才带你来,不是为了别的。收起来,让人看见,像什么话!”
“这又没有人,谁能看见?”老芋头像个犯错的孩子,双手夹在双腿中间,头也别到了一边,只留给田昊一个脏兮兮的后脑勺。
“看不见也不行,我马上就退休的人了,能干这事?你别不知好歹啊!还想不想知道地瓜的情况了。”
老芋头听到田昊拿儿子做要挟,赶紧把信封又塞回了口袋里。“都听您的,一切都是您说了算。您快说,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这事啊,真的有点蹊跷。我向市局的人打听了,地瓜在认罪的时候,一口咬定,自己是因爱生恨,把小凤给推到湖里的,属于故意犯罪。因此,在定性的时候,就不是误杀,而是谋杀了。”
“这不可能!二狗子亲口对我说的,我儿子是和小凤纠缠的过程中,不小心把她闪进了水里,怎么可能是故意呢?二狗子是人证,他可以证明啊!”
“他怎么证明?他又不在案发现场,也不是目击证人。所有的一切,都是地瓜自己告诉他的。既然是地瓜告诉他的,那当然要以嫌疑人的供述为主。况且,你儿子不光对审讯他的警察这么说,在里面也这么说。还故意描述的非常细腻,生怕别人感受不到那种画面似的。这都是刚才执勤的狱警告诉我的。”
“不会的!不会的!地瓜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个好孩子,不会干出那样的事。田所长,您让我进去,我得问清楚他。我儿子是好人,不能被冤死啊!”老芋头不由分说,立刻去推车门。
“说什么呢!刚出来就又想进去,你以为这是你家?国有国法,懂不?”
田昊的呵斥打断了老芋头的手,他的身体在车座上左扭右摇,如同一只风箱里的耗子。“田所长,您给通融通融呗。这关系到我儿子的一条人命啊!这可是我们于家唯一的种了,可不能这么糟践了啊!”
“谁糟践的谁?你知道小凤死的多惨吗?你知道溺死的人死前有多痛苦吗?冤枉,他自己都承认了,谁冤枉了?你当是打他了还是骂他了,还是谁把刀架到他脖子上了。我老实告诉你,他现在,唯一有利的,就是认罪态度良好,还有自首情节,说不定能判个死缓。你别想着搞那些小动作,说不定按伪证罪,让你俩去里面团圆了。”
“进去就进去,我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老二说毙就让你们给毙了,我就剩老大了。没有老大,我也不活了,我死给你们看。”
“你吓唬谁呢!啊?你那话什么意思?说毙就毙?家旺那是证据确凿,罪有应得。审判现场你没在吗?你没听到判决书吗?如有不服,可以上诉啊,是老二自己认罪了。现在,老大也是一样,都是他自己认罪的,旁人,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田昊其实早就怀疑过大地瓜,但此刻一个字也不提。不管这个孩子好与不好,多年来,他从未试过与犯人站在一个阵线,这次,就算是网开一面了。毕竟,他实在受不了老芋头像个冤魂似的贴在后背上。
“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你说没人能证明是吧,都是我儿子自己承认的是吧?好!你让我进去,我让他改,我让他改,就是拼了我这条命,我也要让他改。他要是不改,我就一头撞死给他看,我看他改不改!”
“胡闹!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胡闹的地方吗?老芋头,我可警告你,你要是这么闹下去,对你儿子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田昊庆幸自己在外面告诉老芋头在这一切,不然真在里面闹出个三长两短,那可就是生涯末尾的污点,会恨一辈子的。
“好处,他还能有什么好处,再这么下去,他就完了!不行,我一定要想办法,田所长,你快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能救我儿子?”
“我不知道。现在,是他一心认罪,而且,据说他在市局里接受审讯的时候,明确表示不要轻判,要重判。不然他就会制造各种事端,来加重他的判罚。你知道吗,那里面的犯人,都怕了他了。据说,快死的人身上会有一种光,那些犯人能看到,他们都会躲着这种光。而我,也极少听说他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