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无字碑

今年的清明在清冷中顶着一个硕大的淡黄的太阳，没有雨水滴落，也滋生不出人心底的愁苦。教堂里，二狗子站在前面轻声的为大家讲述着耶稣的故事，而长椅上，零散的坐着一些扫墓归来的老人。他们大多丧偶，更不幸的则是丧子。只有在聚集人气的地方，才能如抱团取暖的企鹅那样共同抵御人间的寒冷。

二狗子知道很多人总是今天听了明天就忘，但他自己不会忘，他需要记得他所做的每件事，自有其真正的意义。况且，当他把今天的内容讲完，才适合他出动。大龙依旧不见踪影，而且不接他的电话。但是二狗子还是靠自己，找到了小凤的归宿。

其实，这是不是小凤的归宿，还尤未可知。只是，市里众多的墓园多为长生园、永寿园之类的名字，唯独此处，取名长青。也许正是这个“青”字的突出，让二狗子发现此处下葬的，多是些不足四十岁的人。而且，他还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墓碑，墓碑上没有刻写任何文字，像是担心别人知道逝者的身份。这，正是大龙在做的。二狗子也问过这里的护陵人，可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二狗子之后也去过其他的墓园，但再也没发现类似这样的墓碑，他在心中更加认定。在那块黑色的大理石石板下，就是他亲爱的妹妹。

当二狗子轻轻的合上了《圣经》，众多的老人各自低下了头，道一声阿门。然后，就像相安无事的陌生人，二狗子走他的，他们继续坐在那，反正回到家里也是坐着。在这里坐，还不会那么孤独。孤独的人聚在一起，最起码在别人看来就不再是孤独。堵住这些人的口舌，已经是迟暮老人让耳根清净的最好的消遣。黄长老天暖之后也来过一次，看到教堂里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信徒，竟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总是简单传达两句，就匆匆离去。

二狗子穿着一身复古式的黑色牧师服，领口的假扣也是十字形。来到长青园门口，从卖花的小贩那里，选了一束种类最复杂的，有红色的康乃馨，黄色的雏菊，紫色的薰衣草，还有两支发育不良的白色水仙。由于此时已近中午，小贩们不过多的讨价还价，就便宜的卖给了二狗子。

二狗子走进内院时，大门已经关闭，只留下一个小门让人侧身穿梭。因为市里的传统都是早上祭拜，临近中午才来的，都是有故事的。对于这种人，护陵人往往敬而远之。反正，他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清扫那些偷偷点燃的纸钱，收拾供奉的甜品，不然会招来老鼠。至于鲜花，就让它们在墓碑上枯萎。

但是二狗子的到来，还是让几个护陵人决定暂时放下手里的工作，伸展腰透口气，看看这奇怪的举动。

二狗子从进门开始，就对着面前的第一个墓碑弯腰致意，轻轻说一声“愿主保佑你”。然后，他似乎早已经设计好了路线，必经之路上的每一个墓碑他都会说一声“愿主保佑你”。当他来到那块无字碑前时，他已经弯了二十六次腰，说了二十六句话。几个护陵人也慢慢聚拢到一起，吃着一位富贵人家祭奠留下的高级点心，猜测着二狗子的故事。

这块无字碑前落满了松枝，墓碑上尽是风干的水渍。二狗子这才察觉到自己的疏忽，既然是来扫墓，为何没有带一块毛巾？他将手里的花束轻轻放下，然后走向了几位护陵人。“师傅，请问能借我一块抹布吗？”

“没有啊。”说话的护陵人还把手里的点心递给二狗子一块，“小伙子，尝尝吧，好吃。”

二狗子却盯上了这人口袋里掉出来的半截手套。“师傅，能借我您的手套用一下吗？”

“用吧，用吧。”

二狗子双手接过手套，礼貌的说了一句，“愿主保佑你。”

几个护陵人待他走远才窃窃私语道，“他刚才说了个啥？”

二狗子刚戴上手套，却发现所有手指的指腹都已经磨出了洞。他开心的将手套脱下，翻过来穿，然后让指甲像反光条一样露了出来。然后，他开心的把双手化作了扫帚和灰斗，一手聚一手拢，把所有的枯枝都赶到了隔壁墓碑之间的空隙里。

至于墓碑上的水渍，此刻他没有水，只能张大嘴，一寸一寸的哈气。哈一口，然后用手掌使劲在上面搓。可惜手套本来就是又旧又脏，他这么一弄，只把墓碑抹成了小花脸。但二狗子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小漩涡，脑海里浮现的是小时后兄妹俩拿着画笔，对方的额头画乌龟的趣事。

二狗子蹲在那里，突然想到了一个方法。他摘下手套，然后对着掌心哈气，把手掌哈湿，简单搓了几下就把脏东西都抹到了屁股上，反正裤子总归是要洗的，况且衣服的下摆很长，不会有损小凤哥哥的形象。

然后，二狗子再度重复着，哈一口气，用手掌抹去上面的痕迹，然后蹭到裤子上。再哈一口气，发现左手没有右手抹的干净，就换一只手。就这么左右开弓，一直到他觉得满意的时候，也变得口干舌燥了。至于掌心的纹路，早就被不知名的黑色燃料画了个清清楚楚。然后，他再次捧起鲜花，在墓碑前站直，然后单膝跪地，将花慢慢靠在墓碑上，就像放进了少女的臂弯。

然后，他斜对着鲜花坐下，两手害臊的互相搓。“小凤，前些天有一位教友写了一首献给主的情诗，我稍微修改了一下，现在，我说给你听啊。”二狗子使劲咳了两下，“以前，我不认识你；后来，我们相识。一起玩耍，一起唱歌，一起学习。我渐渐被你吸引。”二狗子本来要说我不知道我被你吸引，但是临场却做了修改。

“时光飞逝，我去寻找我的方向，你也在默默地成长。我们再次相遇，我，情不自禁。这是我人生的另一个转折点。此刻，我想起了你，我回忆起你对我的话语，重新读你、认识你，你的话语使我心灵舒畅，在你那里，我的心灵得到了休憩。我发现，我已爱。”

“唉！小伙子，我们要下班了，你收拾完没有？收拾完赶紧走，想来下午两点以后再来。”

护陵人偏偏在二狗子鼓起勇气说那句话时打断，或许，这就是主的旨意。二狗子无奈的一笑，越过了那两个字，一口气说完了剩下的话语。“谢谢你的轻柔话语，谢谢你的不离不弃，谢谢你伴我成长，谢谢你的期许。余生，愿你我，与主同在。阿门。”

二狗子捡起那副手套，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十元纸币，和手套一起卷成一团，慢慢走向那几个靠在墙边抽烟的护陵人。

“小伙子，你是干什么的？看你这打扮，是不是拍电影的？”

“师傅，不是的，我是个年轻的牧师，还有许多不成熟的地方，希望您多指教。我是狗村的，欢迎您几位随时到我们那里做客。不是邀请您入教，只是过来看看就好，感受一下主的福音。”

二狗子将手套递了出去，那护陵人眼尖的很，早就在二狗子卷钱的时候就掌握了一切。迅速又塞回了口袋，不然因为十块钱的买卖，请旁边这几个人抽烟，自己还得搭进去五块钱，就赔本了。“哦，牧师，不懂！不过小伙子，我看你进来跟很多人打招呼，但在那个地方呆的最久，你认识那个人？”

“也许认识吧。”二狗子更希望有人能给他一个答案，告诉他，是的，就是她。但是，这样的奢望不是他这样的罪人能够享有的。

“那是谁啊？咋连个名字都不刻。啥身份啊？学武则天呐？”接过了钱，那关系就不再普通。护陵人说话也放松了起来，还将口袋里最后一支烟也大方的伸出来。“抽烟不？”

二狗子连连摆手。

“没事，这地方确实是不准吸烟，但这会儿就这几个人，我们还能让你防火把林子点了？抽吧，抽吧！”

“师傅，我是真不会。”

护陵人抢在其他几个人之前把烟别在耳朵上，因为趁他扯淡的功夫，有些人嘴里只剩下了烟屁股。

“师傅，劳烦问一句，当初这块碑立这里的时候，你们见来的是什么人了吗？”即使已经问过了，趁着人多，二狗子还想再试试。

“那可没见。”

另一位抽完烟的护陵人说道：“我倒是见了，都是些工人，主家没来。指不定是不是给家里老人提前选呢。你看那位置，在我们这个园里叫的是白虎双拥，大富大贵啊！”

二狗子听不懂这些玄学的东西，正好电话响起，他借机脱身。却看到来电显示是田昊，“田叔，找我有事？”

“你在哪里，赶紧来我这里一趟，有个要紧事告诉你。”但在电话里，田昊却不肯多吐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