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藏匿
二狗子万万没想到,自己醒来后居然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的大棉被绷着黑边,墙壁上还贴着一张新教的挂历。也许在沉睡的时间里,他的心神得到了宁静的修补,此刻,他眼中不会在看见可怕的影像。微一转头,看到枕边摆着的《圣经》,觉得主并没有遗弃他。目光从《圣经》上越过,赫然是村长坐在木凳上靠着桌子,他的眼睛也在看着挂历。也许是感受到了二狗子的目光,他的头缓缓扭过来,“醒了?”
“嗯。”二狗子试图仰起身子,但头上就如同被栓了两个哑铃,那力气到了肩膀附近就走不上去了。他正要和村长说什么,但却张不开嘴,因为他很怀疑,自己会不会在昏迷之时呓语什么。因为,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村长也像是满怀心事,那只不灵活的手如同与身体无关的一个部件搭在桌子上,指尖轻微的抖动着。“你太令我失望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没让你娘上来,你先给我说清楚。”
二狗子强装镇定,但被子里的手已经慢慢移动到了胸口,双手平展叠于胸口之上,试图让心脏慢下来,也让自己静下来。“说什么?”
“装!还给我装!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是要急死我啊!”若不是那只手不听使唤,此刻桌子早已被拍的梆梆响。但也是因为没有拍响,村长的声音成了空荡的卧室里唯一的回响,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权威。
“你都知道了?”二狗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悔恨的泪水被他吸到了肺里,咸苦的滋味却卡在喉咙里。也许,瞒着老人,真的不应该,这也不是主教给他的真理。但是,该怎么说,才能让这个可怜的父亲更好的接受?儿媳、女儿接连的去世,真的能如他表面那样,保持冰霜吗?或许,儿媳可以,但是亲生女儿,未必。
“你怎么能这样?你这样做,对得起你自己吗?”村长的声音沉下来,如同封绝墓室的石板,不让二狗子透出一口气。“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但是把你捡回来的那天开始,我就没把你当外人。你回来了,我和你娘,都开心,虽然你这工作,真他娘的不叫个正经事,但是,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你竟然会背着我,干出这样的勾当。”
“对不起,爹,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还用想?我还用想?事实都摆在眼前了,还有什么好想的。公安局的人就在楼下等着,我看你怎么解释!”
公安局?二狗子身上突然有了力气,腾的一下坐了起来,但眼前立刻一黑,差点又摔下去,幸好双手撑在身后,但脖子里还是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二狗子不明白,明明说好了由他和大龙来处理,不惊动老人,为什么对方言而无信,他要下去找对方好好理论理论。“爹,我鞋呢?”
村长走到床边,伸腿去床下一勾,就把两只旧皮鞋踢出来。然后蹲下身,用唯一灵活的手,拍打着鞋面上的尘土。“把脚拿下来,我给你穿吧。”
在二狗子的记忆里,村长从来不会为他做这样卑微的事,一直都是李婶在做。而他离开家去到教会学校,那里的老师几乎一直都在让他尽快独立。所以,当村长说要为他穿鞋时,他却犹豫了。村长蹲在地上,也借此机会看清了他的头顶,头发不知道在何时已经变得稀疏,黄褐色的头皮若隐若现。
“快点,你觉得你爹手利索?”村长忍不住着急起来,伸手去被子里掏二狗子的腿。
“爹,还是我自己来吧。”
“少废话!”村长拽着二狗子的脚腕吊在床前,把鞋子往脚上一套,食指伸进鞋后一勾,把翻卷的鞋跟立起。
可他的手指太粗了,引得二狗子的嘴唇轻轻一紧。但是,二狗子真的很享受这种粗鲁的幸福。可是,越幸福,就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越痛苦。“爹,小凤。”
“你先别管她,先管好你自己。”不知道是鞋不一样大,还是二狗子的脚不一样大,第二只鞋穿得一点也不顺利。
管好自己?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小凤的事?二狗子再度迷惑起来,如同一个在悬崖边收回最后一脚那样庆幸。但如果不是这件事,公安局的人找他干嘛?“爹,什么叫管好我自己?我怎么了?”
村长又试了两次,竟然怎么都不能把鞋跟和手指一起抽出来,气的站起来大骂:“你怎么了?你摊上事了!你老实说,你究竟有没有碰那玩意儿?还有,你怎么会在破庙里昏倒?是不是磕多了?”
二狗子这才腾出一只手摸摸额头,感觉并没有任何鼓包,心想大概也就不会有什么瘀青。“我不小心拌了一下,摔的。”
“放屁!这么大个人还能摔昏了?你当你是我这个年纪了?长手是干什么吃的?你老实说,你干这个,多长时间了!现在是我问你,等一下就轮到下面那群人问你了,你可没那么好糊弄了!”
“真的是摔的。”二狗子赶紧暗暗在心中向主忏悔。
但他闭眼的动作,却让最近养成祷告习惯的村长有所察觉。“主也救不了你,你这是犯罪,知道不?我就说你一个人怎么会有心思弄这么大个堂,原来你还干了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真是丢人!败祖宗的德行!就你这样,你还配信主吗?”
听到村长嘴里一口一个主,二狗子宛如久逢知己,急着下床和村长来个深深的拥抱。但是村长嘴里的犯罪却让他摸不着头脑,而且小凤的事还压在心口,轻松转瞬即逝。“到底是什么事,爹,你怎么越说我越糊涂?我回来办教堂,真的是想做点好事。”
“那你自己去跟警察解释吧。”村长搀扶着二狗子下地。经过这短暂的几分钟,二狗子的身体也找回了一点正常的感觉。但是,年纪大的搀扶年纪小的,不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画面都是不和谐的。二狗子想把胳膊从村长的钳制里抽出来,却发现自己实在是太低估劳动人民了。
天空映出了橙红的条条晚霞,虽然美丽,却没有人欣赏。下到客厅里,果然坐着一胖一瘦两位警察,二人面前的水杯已经没了热气,水面贴着杯沿,一看就是李婶的杰作。看到二狗子,两位警察站了起来:“醒了?杨牧师?”
“抱歉,一点小意外,请问二位找我什么事啊?”二狗子打量着二人,感觉今天在局里的时候见过,但却记不清楚。
“没什么,村长,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带杨牧师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随后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他,您就在家吧。等问完了,我们再把他送回来。”
村长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松开了手。但是,就在两个人的身体完全失去联系之前,村长还是忍不住捏了捏二狗子的手。
当二狗子和两位警察离开后,李婶才从厨房钻出来,手里干干净净,一点面粉都没。“孩子咋了?”
村长的脸比天空黑的要快许多。“谁知道。”
“今天是咋了么,老芋头家今天下午也不安生,听说来了几个人,把他家老二的东西都收走了。你下午不是还带着警察去破庙里面检查了,查了点啥?”
“你一个人妇道人家管这些干嘛,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别瞎问,还嫌不够烦?做饭去!饿死老子了!”村长当然知道警察查了什么,他们从二狗子的休息室里找到了一个箱子,而且在撬开后,只看了一眼就把箱子抬走了,直觉告诉他,二狗子一定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至于老芋头家发生了什么,那可是众说纷纭。但是他亲眼得见的,就是大地瓜那魂不守舍的样子,一定是出大事了。村长掐指一数,确实好多天没见到家旺了,和小凤差不多。这死丫头,死哪去了?毕了业,疯的怎么还更厉害了。
二狗子坐在警车里,车里安装的不锈钢栅栏让他很不舒服,就和坐牢似的。陪他一起坐在后面的警察也许察觉了出来,也为缓解尴尬的气氛,主动解释道:“杨牧师,委屈你了,实在最近人手不够,连车也不够。只能把押解的车开出来了,您别介意,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
“影子是不是斜的不是取决于地面的平整度嘛。”二狗子也想幽默一下,但是他的回答却让警察面露不悦。而他自己却顾不得那么多,他只知道,在他上车时,很多常去教堂玩耍的大爷都看到了他,希望他们别误会就好。
“杨牧师,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希望你配合一下。你和于家旺认识吗?”
“当然认识,他是个教友,经常来我那里告解。在我们村,他算是比较虔诚的一个了。”
车子咯噔一跳,似乎开车的警察在过减速带的时候并没有踩刹车。而后面的这位接着问道:“那你们应该算是比较熟的了,他去你那告解,你们都聊些什么?”
“不好意思,这里面说的话是不能对你们说的。”
“那行,我换个问题,他告解的时候,呆的时间长不长?”
“不长,虽然他来的次数多,但是每次时间都不长。这很正常,就好像有的人健谈,有的人沉默一样。主是不会介意这些的,主是包容的。”
“他好像有个箱子在你那里,这你总知道吧?”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二狗子还是有点晕,觉得这车太快了。
“那你知不知道箱子里装了些什么东西?”
“不知道,那是别人的东西,私自打开是不礼貌的行为。”
“真不知道?”后面的警察笑了。
“怎么会知道?”家旺也曾来查看过那口箱子,但是二狗子却觉得,没必要说。因为,没问。
“哼!”开车的警察终于发出了点动静,而后面的警察却不再问了。
到了医院后,二狗子被两人扶着走到了化验室,又是验血又是验尿。尤其是他小便的时候,两个人还盯着他的下面看。而他想要问原因的时候,两个人同步说道:“请配合我们的工作。”那声音,比起村长,要有力的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