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冷

二狗子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他无数次的以为田昊又想从他这里询问什么线索，但是没想到，他自己就是线索，一条用来证明一件最残酷的现实的线索。

走进了市局的地下室，这里的荧光灯管整齐划一没有丝毫的闪烁，触手可及势必会灼伤皮肤，但是走在地砖上的人，犹如走进了坟墓，传说中那些不复存在的阴魂也钻了出来在耳边偷偷吹气，让人忍不住耸耸肩膀，整整领子。

这道门有别于其他，表面完整的不锈钢，还能清晰看见上一个人开门留下的指纹。田昊走到门前却不动了，就像不知道该推还是拉。稍微舒了一口气，才向二狗子解释：“有人报案，在水库边发现了一具年轻女性的尸体，我带你过来认认，因为我不。。。不敢确定。”到底是不敢还是不能还是不想，田昊自己也犹豫了。他也是有女儿的人，女儿年幼时，一次在商场里购物没留神消失了两秒，他都紧张的不得了，此刻，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二狗子就是最好的缓冲。

小孙推开了门，然后打开了灯。冷冷的光从天花板的方格中缓缓降下，降在正下方一张不锈钢操作台上。周围的一切都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蓝色，似乎细菌也被感染上了忧伤。台子上有一块半透明的塑料布，盖在一具安静的身体上。

二狗子心中默念了一声“哈里路亚”才走进了房间，而田昊倚靠着半开的门，不肯挪动一分。但是，就在二狗子迈出第一步，目光对准了那具身体裸露的脚面时，他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他痛恨自己的迟钝，因为，认尸这种事，一般只会通知亲人。他真正的亲人早就石沉大海，现在有的亲人，只剩下。不，不会的，仁慈的主啊，是不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的。但愿，这是一个荒诞的玩笑。我在心里默念：快起来，别玩了；快起来，别玩了。那块圣牌还在口袋里，他不禁捏的更紧了。

小孙不慌不忙走到了那具身体的正前方，缓缓带上口罩和手套，轻柔的卷起那层塑料，从头顶褪到了脖子，一张面孔逐渐清晰的显露出来。“做好心理准备，看看是不是你妹妹。”

二狗子活到如今，偶尔回顾曾经，觉得自己人生走过的最艰难的路就是那一年从巷口到破庙口。如今，被改写了。他不想走，不想动。小孙口罩遮起来的脸，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也带着对这具身体的尊重。二狗子咽了一口唾沫，却发现唾沫流进了器官，快要让他窒息。轻轻的咳嗽下，又好像把唾沫推进了脑子。他开始觉得冷，双脚更宛如冻结在地上。

“来吧，总是要面对的。”口罩后面的声音被过滤了温度，传进二狗子的耳朵，二狗子又是一阵哆嗦。“田所长，帮帮他，咱们抓紧点时间。”

二狗子觉得自己不需要帮助，自有主在天上照拂。但是，此刻，他的眼睛睁着却看不见东西，就像是瞬间得了白内障。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向主呼喊：主啊，请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可惜，耳边唯一响起的声音，却是“二狗子，走吧，我陪你过去。”

二狗子低下了头，眼睛在脚面和不锈钢之间碰撞。他从那具身体的脚边走过，看到一个黑色的号牌拴在右脚脚腕，脚腕鼓鼓的肿起，宛如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下一步，他从脚腕走到了膝盖，半透明的塑料布让他看不真切，但模糊却是此时最大的安慰，他还没有得到足够的鼓励和安慰，去面对这个等待他确认的消息。

下一步，他走到了手边。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惨白的右手从布下露出，指甲缝里残留着一些发蓝发黑的东西。二狗子的手在颤抖，像是得到了感召，想要轻轻握住那只手。那只手，蜷曲的样子也似乎是因为得不到爱人的牵而失望着。

这一步，他站定了，因为只要他睁开眼，就能看到那张脸。他的眼其实一直睁着，但是他看不到东西。如果人有能力关闭瞳孔的话，那么二狗子此刻一定是做到了。他握紧了双拳，八片指甲插进了手心，可是感受到的，依旧只有冷，没有疼。

“二狗子，你说句话吧，后面，还有很多事，需要办呢。”

二狗子点了点头，眼睛里似乎开始涌入光线。乌黑的头发被压在脑后，如枕头一般垫着脑袋，带给她最后的舒适。额头平平的，没有一点伤痕。可是，再往下看，眼睛、鼻子、嘴巴，都肿了，涨了，像是被注了水，也像是快要炸裂的气球，连鼻孔，都快要被嘴唇堵住。

但是，不管面前的这张脸多么丑，多么让二狗子觉得恶心，无疑，五官那准确的位置犹如主亲自挑选摆放，眼皮虽然覆盖着，但挡不住下面灵性的双眸隐藏的天使般的灵光。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已经和苍白的皮肤化作一片，看不出界限。二狗子不得不承认的是，再也找不出这样的人了。

“二狗子，不想说话不用勉强，点点头就行。我也好向上级报告，尽快还你妹妹一个公道。”田昊无力的诉说着，他的眼也不忍面对台上的一切。

“起来，别闹啦。你想去哪玩来着？大哥不给你钱，不是还有二哥呢吗？你起来，咱说走就走。”二狗子又去捏口袋里的圣牌，可怜的圣牌却禁不住二狗子的指力，弯成了一轮残月。

小孙看了一眼二狗子，从他的身后绕到了田昊旁边。“田所长，我去和钟队长说一声，您照顾着点。”

田昊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担心二狗子，担心这个表面一动不动的年轻人，随时会疯狂的把这栋楼都给炸掉。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这样担心。小孙已经走了出去，门也被关上，走廊里里的脚步声响了四下就归于死寂。

“二狗子，你是教会里的人，是年轻人，要想得开。你爹娘年纪大了，随后把大龙找来。让他签个字，后面的事，你们商量着办，不要让老人家受太大的刺激。”

“小凤？小凤？”二狗子轻轻的呼喊着，觉得眼前的人快要装不下去了，或者这根本就不是小凤，而是一个相貌十分相似的人，甚至可能是一个远方的亲戚。也许，主会在最后的一刻，为他揭晓答案。

“二狗子，人死不能复生，你不是说天堂是美好的吗？少在人间受点罪，也是一种福气。”

田昊说完，二狗子没有理会他，也不再胡言乱语。他缓慢的跪下，左膝和地板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右膝却重重的撞上。他把头抵在冰冷的台面上，两手抱拳挡住了嘴，让田昊看不清他在嘟囔什么。田昊心中理解，决定给年轻人一点时间。

二狗子默默诵念着，却不知道自己念的是哪一段，但字句就那样从嘴里钻进了耳朵，从耳朵钻进了脑子，又从脑子里流出了嘴巴，如同冷凝液在不断给他降温，一遍又一遍的循环，似乎这能让水结冰的房间还不够冷。

也许他的默诵起到了效果，他的眼皮不再沉重，他的心里开始恢复温度，他试着扶着台面站起，却险些把小凤的尸体掀倒。是的，是小凤的尸体，没必要再欺骗自己。小凤已经永远的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能做的，只有向主祷告，告诉主这是一个善良且美丽的灵魂。慢慢恢复的还有嗅觉，双氧水也再一次清掉了她未曾赎去的罪恶，尽管她应该不曾有罪恶。虽然小凤不可能像耶稣那样伟大用鲜血去清洗世人的罪恶，但她也用生命给世人吹响了号角，让活着的人好好珍惜拥有的一切吧！

可再一次看到小凤的面孔时，一股极度的不适突然在胸中爆发，如同引爆了一颗隐藏的炸弹。二狗子的眼泪无声的流下，在地上滴答奏响送别的章节。二狗子无法容忍自己的克制，他伸手去握小凤的手，觉得这样，能把多一点爱带到天国，让那里的天使能给她多一点笑脸。

可惜，二狗子摸到的是冰凉的、僵硬的手。手虽然空握着一个圈，但是二狗子粗壮的手却怎么也插不进去。他想用力扳，又担心伤害小凤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纪念。他想起人们说，人死后都会变得僵硬，尤其是关节，唯一的办法就是温度。二狗子再次跪下，两手把小凤的右手暖在手心里，可自己非但没能传递出去温度，反而觉得自己更加寒冷，冷的都产生了尿意。这是罪恶的尿意，是撒旦的勾引，主啊，求您赶走他们吧！可是，没有任何祝福从天而降，二狗子的心跳越来越急促，他的头发也站了起来，他的血液同时向心脏冲去，要爆炸出最大的能量。

“啊！”

二狗子大喊一声，而回音也只待了不足一秒，就好象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

“喊出来就好了。”田昊回到了二狗子身后，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好了，去楼上做个笔录吧。”

二狗子拿开了田昊的手，“如果你们强制我去，我就去，如果我有选择的权利，我不去。小凤已经走了，我要为她的灵魂祷告，你给大龙打电话让他过来吧，由他负责配合你们，我现在需要静一静。田叔，如果可以的话，您出去，让我们在这里待会儿，我想给小凤，念最后一段经文。”

地上反射出一道光刺痛了田昊的眼，似乎也有泪水在打转，田昊决定守在门外。他忽然觉得，破案，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