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拒绝（2）

有人说现代社会的农民，比的早就不是谁家的产量高，重要的是谁家的地段好，比如即使一块贫瘠的盐碱地，恰巧政府规划要修建一条高速公路，那么大可安安稳稳的看着财富流进自己的口袋。这也是安阳羡慕小凤的其中一点，因为她家是正经的农村，而小凤家属于城中村。即使小凤的村子那么不雅叫狗村，也是富的流油；而自己的村子穷的掉渣，空有一个霸气的名字叫南天傲，又有什么用呢？

南天傲村村里最气派的建筑就是一座建于上世纪的教堂，可惜年久失修早就破败的没了样子，高耸的塔尖上也靠着鸟窝遮挡风雨。这几年不知道挂的是什么风，竟然有旧教的人士前来考察，并且拨了大量资金用于修复，也让南天傲的村民有了支撑腰杆的资本，这里的村长还指望借此发展旅游业，但那不切实际的梦想和村民却没什么相干。

圣诞节来临前的这一晚，这里的神父广邀宗教人士前来论义，而安阳竟然把隶属新教的二狗子拖来，也不知道是何居心。神父也是中国人，抬手不打笑脸人，虽然看着二狗子有些别扭，但还是欢迎他为清冷的教堂增添了一份人气。二狗子也不傻，只在二教的共同之处发表见解，对于略有歧义的地方，颇有点“搁置争议、共同开发”的味道。所以，这夜的讨论，倒也其乐融融。

二狗子走出南天傲教堂的时候已是深夜，高耸的月亮白的清晰，更显一股寒冷之气，冷的让人忍不住想找个最近的人抱着取暖。而二狗子身边最近的人就是安阳，她不知何时已经挽住了他的胳膊，没把头靠上来也算知趣。“二哥，辛苦你了，我觉得你比我们那几个老头讲的有意思多了。他们光会讲大道理，一点也不贴近生活，听着还困呢。不像你，讲的栩栩如生，让我能体会到那些人物的感受。”

“其实这说明我的理解更浅薄才对，往往简练的语句才能蕴含丰富的哲理。说的太细，反而没什么咀嚼的东西了，几位神父都是有着很高灵性的人，你还是应该多听他们布道才是。如果有不清楚的，我也会以我们的理解，尽量为你梳理。”虽然这里的人都不认识自己，但是全知全能的主还在天上照耀着大地，二狗子轻轻把胳膊从安阳的夹持里抽出来，转而脱下自己黑色呢子大衣，盖在了她的肩上。秋衣和空气接触的一刻，二狗子别激出了一股尿意。

“二哥，天太晚了，怕是没有回去的车了。要不你去我家将就一晚上吧？我爹妈年纪大了，耳朵又不好使，你大可自由自在些。”安阳虽然上身还鼓鼓囊囊像个过冬的样子，但是双腿只套着一双肉色的丝袜，脚上的长靴也只伸到了膝盖，两段均匀的大腿像高脚杯的杯杆似的等待着绅士的掌握。

二狗子轻轻压住了安阳准备脱下他外套的双手，因为她实在穿的太少。二狗子一直不明白女人为了所谓的体面，怎么就可以经受住寒冷的摧残。再厚的袜子也只是袜子而已，这就是二狗子心中唯一的所想，也是他不懂风月的地方。“你不用担心我，刚才中间休息的时候，我问过一位神父了，他要回市里，我正好和他结个伴儿。大晚上他一个人开车，确实不安全。老先生六十岁还能考上驾照，不得不说要感谢主的恩赐。”

正说着，两道光柱凭空而来，穿过了二人的身体，身前的影子似乎是被从身体里驱逐出来的黑暗。接着两声鸣笛，二狗子笑嘻嘻的向安阳道别，衣服也不要了，他不知道这教堂离她家有多远，反正钻进车里，会有暖气的。二狗子甚至没留意安阳向她挥手的时候，带着怎样的表情。只是那一抹红唇，比圣诞老公公的帽子还要鲜艳太多。

“牧师老弟，你可真行啊，这都顶得住？”

二狗子不想去分辨到底他抵抗的是严寒还是其他，只是哀求道：“神父，麻烦您开点暖气吧，确实挺冷的。”

“哎呦，不巧，我这老破车，空调罢工了。小兄弟，只能辛苦你，抱紧自己了。”说着老神父摘下了自己的帽子，露出一个如同卤蛋的头顶，“给你，我就只能分享给你这点温暖了。我老了，不如你，愿天主保佑。”

二狗子浓密的黑发倒不需要照顾，直接将手插进了帽子里，趁着老神父的温度还在。一路上，他不断的看着窗外的风景，似乎想要寻找到新鲜感替代身体的寒意。可惜车子开了二十分钟，才看到了车灯以外的亮光。而此刻，二狗子才想起，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做。此时，车窗上渐渐变得模糊，二狗子把脸贴上去，证实了那不是空中的浮游，而是一场装扮节日氛围的雪。

老神父将二狗子送到了他熟悉的路口时，地上已经铺上了一层雪白的地毯，刚好没住二狗子的鞋底。老神父不解的看着这个空荡的路口，摇下玻璃大喊：“小兄弟，不差这点路，你住哪我送你，别不好意思，大家都是为主服务的，看在主的份上，你可别感冒了。”

“放心吧，我家不远，只是还有点事情要做。您先回吧，愿主保佑您！”二狗子礼貌的微微鞠躬，转身就踩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圣诞老人的麋鹿踩在雪地上，大概也是这样的吧？二狗子轻轻搓了搓双臂，似乎刚才的路途，已经让他和环境的温度融为一体。

灌木丛早早被环卫工用结实的塑料布围起来，上面还钉着木条，不管这样是不是有利于植被过冬，肯定的是，二狗子翻越起来变得更加困难了。也不知道村长有没有按时给王疯子送来晚饭，他可是叮嘱过两遍的。而这一路前行，不曾看到一个脚印，他的心不禁有些动荡。

但是当那座简陋的小棚子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二狗子被一个身影挡住了视线，一件大衣蹲在那里，而他周围的雪不曾有丝毫的打扰。二狗子试探着问：“爹？”

那个身影不曾动弹。二狗子继续走近，而当距离只剩下不足二十步的时候，他看到了大衣之上的一顶蓝帽子，他认得那是大龙买给村长的。“爹！”

“你来了？”

“嗯，那边刚忙完我就过来看看，咋样，没事吧？”可二狗子的视线从村长的头顶越过，只看到了一个黑色的洞，王疯子并不在里面。“人呢？下这么大雪跑哪去了？”

“他走了。”村长这时试图站起来，但蹲的时间或许太长，向后一栽，坐在雪地里。二狗子赶紧去扶，但村长却好像扎了根。“等一会儿，在这坐会儿挺好。”

“去哪了？是不是？”二狗子想到了许多可怕的事情，但在心里祈祷，都不是真的。

“今天下午的事，一辆没挂牌照的车，停在路口。这傻东西，不分青红皂白就上去要瓶子。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儿，那车突然启动就跑，但是这疯子死死抓住人家的车门不放手，就被拖了十几米。他当他是什么，是和我一样不中用的老东西了，不死才怪。”

“仁慈的主，求您在天国赐予他平安快乐。”二狗子闭着眼慢慢说完这句话，“肇事车找到了吗？”

“不知道，我倒是问了田昊那家伙一句，他让我找交警。老东西，别看中国足球不行，中国人踢皮球是真行！算了，不问了，走了好啊，走了不用受罪了。扶我起来吧。”

二狗子一只手握住了村长伸出的手，然后用尽力气往上拉，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地上的雪滑，二狗子觉得村长的身体沉了一倍有余。

村长看着这狗窝一样的棚子：“你瞅瞅，用不了几天，这就被收拾了，谁还会记得有他这么个东西？也好，走的干净，走的干净啊！”

“爹，为什么他连个亲人都没有？”

二狗子的问题就像把石头扔进了卷起的浪花，你根本不知道有没有新的浪花翻出，就已经被湍急的河流推走。村长没有一丝犹豫，好像这个问题他已经等了很久：“二狗子，人都是有秘密的，但是有些秘密是会带进棺材里的。有些事，历史不会写，人们不想提，因为中国人实在是太多了，斗死一亿，还有十几亿，有什么关系？你要是孝顺，以后记得多给他祈祷，别的，你知道也没用。”

“那他的后事？”

“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人都死了，无亲无故，做给谁看呢？”村长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借着扭头回答二狗子的机会，又多看了那个黑洞一眼。可惜，那里并没有人向他招手，也没有人问他要瓶子。

二人回到家里，李婶罕见的没好气瞪着他们：“一个个都不回来，这家还有个家的样子没有？刚才新闻里说了，最近出了好几起抢钱的案子，让市民提高警惕。二狗子，赶紧给你哥和你妹打电话，回不回来给个准信。在外头过夜也行，总得知道是谁家吧？”

二狗子立刻抽出手机，给大龙打了过去，响了十几声，都没有人接听。他又给小凤打过去，却是关机。接着他又给大龙打，村长不耐烦地说：“不用打了，好马识途，好狗护家，下这么大雪，想回来早就回来了。这会儿还没回来，铁了心不想回来了，不要催，省得路上出意外。都有钥匙，随便吧。”

村长走进了屋子，他知道二狗子还要回他的教堂。二狗子把手机放进兜里，另一侧的兜里，还装着他给小凤准备的圣诞礼物，南天傲那位神父送给他的一块小巧的圣母牌。这东西不适合他，但一定适合小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