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长夜
傻妞被王婶和李婶,她生命中的两个母亲脱去了所有的衣服,换上了大龙让小凤买来的本市最贵的内衣。可惜,傻妞瘦得几乎没有了重量,骨髓都被抽干了。小凤坚决不买寿衣,而是给她深爱的嫂子换上了当初结婚的礼服,因为她说嫂子最开心的日子,就是穿上这身衣服的时候。
大龙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口棺材,进门的时候却被门卡住了。大龙一气之下找来一辆吊车,愣是把自家的门,连同那堵墙都给拆了。村长骂他败家,他则说拆了盖新的,破屌事。
村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一切的决策,交给了这对儿女。而他自己则和杜秀才坐在一起,杜秀才的眼睛都快哭瞎了。村长破例没有骂他,而是安静的把纸放在他的手里,顺便把垃圾桶踢到了他的脚边。
拆了院墙,乡里乡亲的自然也频频的进出,表达了死者的遗憾和对生者的鼓励。其实,傻妞的疯病根本不是秘密,但是一家人都对外称傻妞是癌症疼死的。大龙守在棺木前,谢绝了人们瞻仰遗容。傻妞的身子底下塞满了干冰,周围则插满了白色的菊花。大龙的左手时刻攥着傻妞的右手。
有的人不禁走出院子后俏声说:“活着不心疼,死了装恩爱,虚伪!”
还有的人说:“官字两张口,自古以来的道理。”
有的人又说:“他家算个屁官,要不是把人家逼成疯子,还不知道怎么报复他们家。要我说,断子绝孙就是杨家的报应。”
类似的言论多多少少飘进了二狗子的耳朵,他难过,却拒绝愤怒。手里捧着二十支蜡烛,来到了大龙身边。“哥,我准备了一个小小的仪式,向为嫂子尽一点心意。”
大龙头也不抬,只盯着自己的脚面。“谢谢啦,弟弟。”
穿着深色衣服的近二十个小弟,都已经按照二狗子的吩咐准备了一个小小的罐头瓶盖放在手心里。二狗子把蜡烛发放到每一个人手里之后,各自用打火机点燃,并固定在盖子上。二十人围着大龙和傻妞站成了一圈,近乎摆成了一颗心。
院子里虽然临时架起了一盏路灯,但那森白的光芒只让傻妞的脸看着更加凄凉。而这二十盏烛火虽然不能将傻妞的血暖热,但是却让她的脸有了一晕红色。大龙看了一眼,傻妞似乎真的回到了结婚的样子,他迅速将脑门贴在棺材沿上,宁可泪水浸入这没有刷漆的木头里。
二狗子缓缓走进棺木,再次看了一眼嫂子,发现她安静的躺在那里,如同睡美人一般。只是,他亲爱的王子即使亲吻,也不能拯救她了。二狗子深深的鞠了一躬,鞠的头比屁股都低。接着退后两步,深吸一口气,语气平和而深情的念着:“全能的主,你是生命之源,你拯救了我们,求你垂顾杜秀荷,接纳她于永光之中。求主净死者在世的一切罪,求死者的灵魂在天堂安息,求主保死者亲人的平安并拣选他的亲人。以上所求是因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之名,阿门。”
驴蛋听到二狗子说完阿门,还腾出一只手在自己的头顶和胸前划了十字。马蛋问他这是干嘛,他说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可再看二狗子,却没这样的动作,不禁担心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
二狗子走到大龙身旁,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白色的手帕,塞进了大龙的手心里。大龙正要擦把脸,才发觉手帕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打开一看,是一串黑色的念珠,中间还吊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兄弟,这是?”
“哥,我知道你们都不信教,但是我们教会允许代人祈祷。这是一位年纪比较大的神父送我的礼物,我用来为家人祈福的。嫂子生前没有入教,万一去了天堂,主不接受她那就太可怜了。所以,你把这串念珠放在嫂子的手里,希望主能够接纳她,好吗?”
大龙感激的看着二狗子,一句话也说不出。然后将十字架放在傻妞的手心,并试着将她两手握拳,念珠从手里出来,轻轻搭在她瘢痕满满的手腕上。大龙退后一步看去,不知为何,心里也好受了一些。
羊宝不知道何时来了,等了一会儿才从钻进圈子里,走到大龙身后悄悄说:“龙哥,剧团请来了,但是咱这院子小,装不下。要不搬到庙里去折腾吧?那边院子大。”
大龙挥手示意羊宝离开,然后拉着二狗子,让他蹲在自己身旁。直到身边的蜡烛都熄灭,直到远处闹哄哄的音乐都散尽,直到小凤也累的躺在院子里裹着军大衣睡着。他看看手表的指针已经是第二天,看着眼睛反射出月光的二狗子,“兄弟,我能不能去你那个小房里坐会儿?我在外面,你到里面,咱俩聊聊天。”
大龙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站起来看了一眼傻妞,她的身边已经被白色的雏菊塞满。然后便一头向告解室扎去,他甚至觉得,傻妞最后的话就留在那里。当他将门关上,在黑暗里静静的呆了片刻,才听到玻璃的那一边传来咯哒一声。“狗子,是你吗?”
“是我,哥。你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可以对主说,我们都可以为你保守秘密。只要你诚心忏悔,主会原谅你的。”
此刻大龙的感觉是奇怪的,他看不到二狗子的脸,却能听到他的声音。这声音不像是从嘴里冒出来,更像是从四面八方围剿自己。怕黑也许是一种本能,此刻被无限的放大,让他忍不住想要尖叫。也许,这就是他的报应。他甚至担心自己会像傻妞一样疯掉,但是慌乱中他似乎摸不到了出去的把手。而终于摸到的时候,他才平静一些。“兄弟,你肯为洋人保守秘密,你自然也会为我保密,我是相信你的。可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哥,你要相信我,更要相信主。而且,只要你相信我,我就相信你。即使你在这里说的,和在外面说的不一样,那么我也会选择相信你在这里说的。但是,我更希望你出去之后,也能像在这里一样,对这个世界坦诚,对自己坦诚。”
大龙觉得二狗子说话特别慢,而自己的心跳也不由自主的跟着他嘴里的字一跳一跳,慢慢的也就安心许多。“那我就说了,反正现在就算有人趴门缝,也听不到一个屁。兄弟,真的,哥心里真的很难受。我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我,说我狼心狗肺,是负心汉。但是那些人都是看热闹的,有谁真正能守一个疯婆子守一辈子。你不知道,这几年好多人家一看生下来的带点残疾,直接掐死,比狗都不如。弟弟,天地良心,我虽然有另娶的心,但也是今天之后的事,之前我真的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真的,我可以发毒誓!”
“哥,你不需要发毒誓,主是全知全能的神。如果你在他面前撒谎,他自然能明辨一切,将来,他会惩罚你的。既然你来到这里,说明你内心里已经感受到了主的召唤,那么,你大可将一切说出,从此洗心革面,那你就还可以成为一个圣洁的人。”
“难啊!狗子,俗话说,无商不奸,这年头好人能活吗?我岳父,那确实是个好人,但你看他那穷酸的样子,有什么用?他那院子,他那房子,哪个不是我帮着收拾的。小凤在学校里,如果出手不够大方,还不知道怎么被同学欺负,被人看不起。是,我是穷怕了,所以我要钱。怎么最挣钱?就得跟对人!我知道姓苗的不是好人,但他给我的钱多,让我能支撑这个家,我就愿意!他让我断人一条腿,我就当那是一条狗腿;他让我拆人家的房子,我就当自己拆的是狗窝。。。。。。”
二狗子在这边听的触目惊心,他没想到大龙真的能够狠心到那样的地步。但他从内心里还希望,这是他伤心过度说出的疯话,夹杂了一些妄想,一些夸张。而且他所说的罪行里,还好没有一条真正的伤人性命,还有余地,他不断在心里向主乞求原谅。
“狗子,真的,像你这样的人,就不适合混社会。哥今天没喝酒,所以我很清醒。哥看你这么掏心窝子的对我,我实在不忍心骗你。说真的,我帮你闹这么多事,不完全是为了你,更多是为了我自己。带着一帮兄弟,哪个不长着一张饿死鬼的嘴。市里有一片老厂区,据说要对外搞承包,几个亿的买卖,而这个老外是个关键。也有其他人惦记这块肉,可惜送吃送喝送女人,这老外都不搭理。也不知道苗半城怎么打听的,说这人信教,巧了,你回来了。闹这么一出,既能跟苗半城要点工程款,我还能立一大功。你不知道,他身边那个浩峰,早就想踩死我了。”
对面没有声音,大龙突然纳闷,为何自己不喝酒反而说出这么多不该说的话,难道这里面真的有鬼?但话已经到这里,索性破罐子破摔。“狗子,你在不在?你听哥说,真的,哥是真的想帮你,不然我从外面请个骗子装装样子不也一样吗?你说对不对?但是如果你真的恨哥,哥也认了。你当我就不恨了?我恨的比你多,为什么我好端端的媳妇会成了疯子,谁能告诉我?不是我不敬神,要真有神为什么这个世界还是乱七八糟?狗子,我真的感谢你,哪怕是巧合,最起码这地方盖起来你嫂子就走了,我们大家都能少受几年罪。真的,活着就是受罪,你说不是?”
“哥,我不想反驳你,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但是最终都会走到主的面前,接受他的审判。我不是法官,同样没有权力审判你。不管你做的事情是不是为了我,我都会感激。今天你来到这里,我希望你听我一句,从今往后,心里多存一些善念,手里就会少一些罪恶,慢慢的,你就会赎清过往的一切。我也会向主为你祷告,愿我们的家人今后远离灾难,阿门。”
大龙现在别的没学会,听到阿门两个字就像接收到了结束的讯号。他推开门,走进院子里。没有风,只有月亮高高的悬挂在头顶。他突然对着月亮大喊:“啊~啊~啊~”
这三声,将他那起夜撒尿的村长父亲吓了一跳,吓得尿也停了,也洒到脚背上了,也吓出冷汗了。他偷偷循着声音找去,看到大龙站在破庙里,和二狗子拥抱在一起。那个不知道是什么建筑的门开着,似乎把所有的光都吸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