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告解室（1）

二狗子进到破庙里的时候，原本空旷的院子，如今几乎没有了落脚点。而大龙正站在门口，还戴了一个红色的安全帽，身边两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其中一个手里捧着笔记本电脑，另一个手里拿着图纸，不断记录着大龙的意见。

大龙的感官比狗还要敏锐似的，回头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兄弟回来了。“狗子，过来看看给你设计的图纸。这俩都是正儿八经的高材生，连夜赶出来的效果图。看看哪不合适，趁早提。等动了工，再改也不是不可以，就怕麻烦。咱们要懂得换位思考不是？”

二狗子跟着教父也见过一些文物修复的场景，此刻感觉更像是拉来了一家普通的装修公司。再看面前的两位青年，确实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也许还用了点化妆品遮盖眼袋。“哥，你这帽子？”

“哦，安全意识大于天嘛！你赶紧看看，没问题了就安心念你的经，监工这种粗活交给你哥了。”说完双手一背，走进院子里手戳戳这里，脚踢踢那里，那样子和村长足有八分相似。

二狗子仔细的看了一遍后，把不知道正在给马蛋一伙讲什么的大龙喊了过来。“哥，这图倒是没什么，各方面我看着都挺好。但是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我需要盖一个告解室，这图里没有。”

“什么东西？怎么可能没有？这都是最专业的人士，搞过多少项目的人了，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什么是个告解室？”大龙把嘴撅的像条鲶鱼，把电脑屏幕对准自己。

“杨总，我大概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了，好像就是个小房子一样的结构。”捧着笔记本电脑的大学生看到二狗子轻轻点头，才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由于之前没有提到，所以设计图里并没有这块，不过可以加。”

大龙的脸瞬间羞臊的通红，嘴里的唾沫喷的笔记本上到处都是。“怎么跟你们交代的！我有没有说清楚，把一切可能的因素全部考虑进来！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们都能忘了？你见过谁家装修能不安马桶，都站在下水道窟窿前练瞄准呢？亏我这么信任你们，你们啊，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哥，没事，你不是说了，现在改来得及。”二狗子又看了一眼堂屋，思考一下说道：“我建议，就在西侧的窗户那边，把窗户改一下，拆掉原来那个烂掉的木栅栏，换一个孔隙更小的。然后在庙堂的里外，各搭建一个电话亭大小的亭子就行。不需要很大，容得下一个成年人坐在里面就行。”

“听听！听听！我弟不是学这个的，直接就把方案给你们拿出来了，这就是差距！你们应该感到羞耻！回去好好用用功，多看看书！行啦，我不说了，你们沟通，最迟明天，必须给我动起来！”大龙看看头顶的天，这座城市总有些捉摸不定的雨水。“马蛋、驴蛋，赶紧找点塑料篷布，别把东西都糟蹋了。”说完大龙就向自家院子走去，刚走到门口，猛然一震寒意驱走了迷心的怒气，摘下安全帽扔在一边，低头走出巷口，回到了宽敞的悍马里。

大龙的离开，让两个年轻的设计师松了一口气。但面对大龙的弟弟也不敢掉以轻心，俗话说不能以貌取人，说的不仅仅是不要见到凶神恶煞就感到害怕，同样面对这样的温润如玉更要小心肚子里的蛇蝎心肠。“小杨总，您对这个告解室还有没有什么具体的要求。您尽管说，如果有我们确实力所不能及的，我们也及时向您反馈，争取您的谅解。”

“我比较在意的有两点，第一，这个告解室，两边的遮光一定要做好。因为我们在向神赎罪的时候，唯一的光明是来自心灵的，不希望被外界的一切打扰。第二，就是隔音一定要做好。具体用什么手段你们斟酌，我希望当我和信徒沟通的时候，我们的隐私能够得到保障。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是不可侵犯的，除了主。至于其他的，就是请尽量让我们坐在里面的时候，能够感受到一种被拥抱的感觉。别的，没有了。另外，我不是总，我是牧师。”

拿着图纸的年轻人快速的记录着，生怕漏掉一个字，头上的汗水甚至打湿了袖子。“杨牧师，您的要求我们全部记录下来了，请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一定尽快拿出解决方案。麻烦您跟杨总求个情，确实我们已经尽力了，请您多给点时间。”

“我倒是不着急，但是我哥怎么想的我不清楚。还有，今天派出所找我谈话了，要求对文物要做最大程度的保护，这点你们要心里有数。”二狗子不愿意怀疑别人，但是此刻心里不住的忐忑。

“这个您放心，我们用的材料都是最环保、最贵的，这点完全按照杨总的意思，哪怕是赔钱都无所谓。”那笔记本电脑那位把本子合起来，放入斜挎在肩膀上的黑色皮包里。

二狗子觉得也没什么要交代的，毕竟不能不懂装懂，万一误事那可是大麻烦。于是他回到家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大龙。后来稍微一动脑筋，走出巷子，拉悍马的车门，果然没锁，大龙的美梦也被惊醒了。“哥，你天天在外面睡，睡不好吧？”

“没事！”大龙伸一个懒腰，打着哈欠问：“都交代清楚了吧？”

“嗯。”二狗子爬上车，关上车门，车里幽暗的环境让他回忆起了第一次向教父告解的画面。那年他正是青春懵懂之时，一些变化也在他的身上偷偷发生。突然有一天他醒来发现内裤里有一团黏黏糊糊的东西后，他带着尿裤子的羞愧，寻求教父的帮助。而教父的引导，让他从那间小屋走出之后，在阳光里足足沐浴了十分钟才舍得迈开脚步。

“狗子，这告解室是个什么东西？”大龙挠挠下巴，又有胡茬试图突破皮肤的阻碍。

“哥，告解室是一个用于告解仪式的小房间。在教中，告解只能在告解室中进行，信徒们向合法圣职人告罪，并对所告的罪痛悔并定改，籍同一的神职人赦罪后，便从天主获得领洗后所犯罪过的赦免。”看到大龙对这些事情的热情，二狗子感动的解释的声音都在颤抖。

“狗子，哥问你个正经的啊。”大龙挪动身体让两人的屁股之间连根针都插不进去。“假如啊，我说的是假如。假如哥觉得自己犯了错，去找你告解去了。哪怕说的是咱家的家长里短，你会不会透露给咱爹咱妈？”

“不可以！哥，所有的告解都是神圣的，是向全知全能的主诚心的悔过。我，作为主忠实的仆人，只能传递主的信息。虽然只有主应该在教会中施行管理统治，而且只有他的话应该有施行这种管理统治之权。然而他并不是有形地住在我们中间，对我们亲口宣布他的旨意，所以正如我提过的，作他的代表，并非是将他自己的职权和尊荣转让给我，乃是借我的口舌来作他的工，恰如一个技师用工具来作他的工一般。你明白了吗？”

说到激动处，二狗子不知道他的面容竟然有些狰狞。这一切被大龙尽收眼底，让这个对腥风血雨司空见惯的铁人都有些发怵。此刻他似懂非懂的匆忙应对他的弟弟，十分担心自己一时之失破坏了苗总的全盘布局。“行啦，兄弟，我当然相信你，你也冷静。”

“哥，你听我说，人有七情六欲，稍一放纵就会犯罪，有的罪是出于无意，有的是出于有意，这都很正常。为了赦免人的罪过，耶稣才建立了告解圣事，为赦免信徒所犯的罪过，并与主合好，使人从魔鬼的奴役下解救出来重获恩泽，使心与灵得到平安。刚才我看你惊醒的一下，就像是做了噩梦一样，这说明你的心不够宁静。有时间，我希望你能和我真正的交谈一次。你面对的不是我，而是主的仆人，而当主宽恕了你的罪过，你才会更好的感受世界的美好。”

大龙立刻将屁股尽量远离二狗子，他甚至担心那双清澈的眼睛能够看穿他的心事。“我怎么不宁静了，我不就是被你吓了一跳嘛，你别大惊小怪的。”但是大龙的心里有条鱼，似乎主动咬住了黑暗中的一块鱼虫，即使知道自己将要被鱼钩牵引，也抵挡不住美味的诱惑。“等盖好了，我也坐进去感受一下，这总行了吧？”大龙一直疑惑，有没有人，会被自己心里的话给憋死。

二狗子看到了大龙的改变，不禁十分欣慰的点着头。突然又想起那个人影：“哥，我问你个事，今天我在汽贸城那边的十字路口看见一个疯子，是不是咱村的王疯子？”

“是啊，咋不是。当初文物局过来勘察破庙的时候，被那些穿制服的给撵出去了。消失了一阵，后来不知道怎么的靠捡空水瓶活下来了。但是疯子就是疯子，哪有他那个做派的。警察也抓过几次，最后都是草草了事。后来，也就没人管了。咱爹还特意叮嘱我，让我的人不要欺负他。咱爹那脑子不知道咋想的，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二狗子回想起了二十年前，虽然这个疯子人人都讨厌，但从来没见他伤害过任何人。而且，有时他给他送饭，王疯子总会把碗里的菜都拨给他。甚至汤里的黄豆，也要一颗颗捡干净交给他。二狗子知道自己是外人，狗村里所有的男人都算他的爹，只不过没人敢当着村长的面让他叫，即使他叫也没人敢答应罢了。而有那好事之徒，就说二狗子除了村长还有个疯爹。二狗子私下里也试着偷偷叫他疯爹，也不知道王疯子听没听懂。但是喊的多了，二狗子真的喊出了感情，略逊于村长的感情。

驴蛋这时轻轻叩响了车窗玻璃，大龙降下了三指宽的缝隙问：“咋了？”

“龙哥，都弄完了，是不是给工人把钱结了？”马蛋远远的看见二狗子坐在车里，不知道怎的就不敢过来了，愣是把驴蛋给踹了过来。

“狗子，你看看，现在人，张嘴就得花钱啊！”说着从脚下拿起一个黑色的厚皮夹子，拉开金色的拉锁，拿出一沓红色的钞票，伸出泛蓝的舌头舔湿了右手的三根发黄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