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摆酒（2）
几个人拉动绳索，将红色的篷布像船帆一样从一头拉起，慢慢将整个院子笼罩在一片鲜红之中。这红似国旗的覆盖，似节日的喜庆，让人们的心头不知觉就被带起来许多期待。
两个浑身赘肉的厨子，一个守在油桶架起的火旁翻炒着铁锅里的五花肉，另一个拿着仿制的军工铲在直径一米五的不锈钢盆里拌着素拼。金属之间刮出刺耳的尖叫，让人怀疑菜里面被加了一层铁皮。两口黑色的大铁锅之间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各式调料，已经把桌面洒得如同染缸。脚下的鼓风机吹动有力的火苗，将油桶烧的焦黑。
大龙在如同棋盘点位的十六张桌子间游走，而他的热情和谦虚，也是人们许久不曾看见的。看见认识的女人就喊嫂，不认识的就喊姐，头发里有点银丝的就是姨，走路颤颤巍巍的全是奶奶。至于男人嘛，见面一根软中华，什么客套都免了。何况他在村里是个名人，要的就是别人的笑脸而已。羊宝已经将准备好的空酒瓶里填满了凉白开，分酒器也洗的格外小心。
人群中，除了厨子带着的两个黝黑的妇女，只有小凤一人挽着袖子，在给桌子上摆花生、饮料。大龙看一眼自己的妹子，太给自己长脸了。他不是请不起那些漂亮的，但这样的场合，实在是没必要。而且，那些女人来了，反倒会惹得小凤不高兴。
慢慢的人已坐满，很多六七岁的小孩子还凑成了半桌或者一桌。大龙倒是不介意，只是担心这几个孩子吃不上什么，毕竟像他这样从小会抢食的人不多了。而且几乎每张桌子下面都蛰伏着几只小狗，似乎它们已经在等待人们嘴里剔出的各种骨头。就连狗似乎也按照家养的和野生的区分了阵营，而人们的脚底板对野生的也从不留情。有几个老头，就着花生米已经喝了二两白酒，正虎视眈眈的看着盆里的黄瓜，不知道何时能端上来。
二狗子按照大龙的指示，在“要要要发”这么一个讨喜的数字里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大龙激动的在众人的注视下紧紧拥抱了他的弟弟，拉着他的一只手从正中央的通道向前走。此时他才察觉，若往这地上铺一条红毯，就完美了！
二狗子穿着教父的衣服，有些肥大，有些短小，看着别人像看待一件展品一样的盯着他。而他的左手已经被大龙捏疼了，右手还紧紧护着那本八成新的《圣经》。已经出汗的小凤，此刻将头发捋到一边，也顾不得给小孩子发饮料了，拆开箱口，由着他们自己拿，哪怕搬回家也无所谓。而那些早早拆掉了一次性餐具包装的人们，就像是笼中的猛兽听到了饭前的摇铃。
大龙将二狗子拉到了屋檐下，从马蛋手里接过了那个劣质的话筒，上面套了一个KTV常用的红罩。“各位爷爷奶奶，各位叔伯兄弟，各位姨婶姐妹，今天我杨大龙借这一方院子，为我学艺多年的弟弟，也是咱村的儿子，二狗子，接风洗尘，希望大家欢迎！从此，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大人们佯装鼓掌，声音却不及孩子们的一半，有的人甚至连磨光的筷子都舍不得放下。而最热烈的掌声来自小凤，她一个人就盖过了大龙身后的四个小弟。二狗子尴尬之余，只得把经书拍的梆梆响，那声音就像是一面破鼓在伴奏。
大龙将话筒传到二狗子的手里，大拇指轻轻一拨已经关掉电源，小声叮嘱：“简单随便说两句。”然后再一推就恢复了一阵轰鸣。手一挥，四个小弟已经看懂一切，进到正殿里打扮起来。每个人都赶紧套上了跟厨子借来的白围裙和白帽子，可惜四个人都偏瘦，不得不把腰勒成了葫芦。大龙却在一桌一桌的看人头，他想要知道，究竟有谁不给他面子。意料之中没看到村长，意外的是没看到老芋头，心里也没当一回事儿。其他的，大致齐了。
二狗子清清嗓子，用经书压在丹田之上，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充沛。“各位父老乡亲，我这次奉主的旨意回到家乡，就是希望把主的仁慈还有智慧拨散出去，让大家能够更好的生活。或许大家会有疑惑，我们为什么要信耶稣，我简单说几句。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除耶稣以外，别无拯救；因为在天上人间，没有赐下别的名，我们可以靠着得救。这话什么意思呢，具体来说。”
二狗子正要进一步解释，冷不丁被大龙一把夺过了话筒，“那个，相信大家都饿了，那咱们就先吃，咱们边吃边聊。师傅们，上菜！”
被打断的二狗子有些不悦，但也不至于生气。因为他清楚，毕竟这是个舶来品，不是佛像立在那里就能让人心生敬仰，更不是竖在那里涂一层黄金就会吓得人们叩拜。就像教父一直提醒他的那样，他需要持续的耐心和爱心，才能让人们真正理解到主的真义。他不及多想，被身后的两声“借过”带回了现实。
马蛋和驴蛋两人憋红了脸，搬着一个巨大的盆就像抬着一口生猪似的，端到了为首的第一桌前，羊宝在后面抱着一叠不锈钢盆，看起来和许多人家喂狗的差不多，只不过特别干净罢了。粪蛋则手抄着大勺，从羊宝面前抽一个盆，然后狠狠的舀两大勺把盆装满。一桌子上摆两盆，美其名曰好事成双。马蛋和驴蛋喘着粗气，只恨粪蛋的手还是不够快。两位正式的服务员只需要上凉菜和米饭就够了，当然器皿统一是盆。鲜红的桌布上放着四个脸盘，看上是一朵诡异的花。
二狗子注意到，那盆里盛着的就是大烩菜。只不过不论是五花肉还是土豆，都要比一般饭店里切的大很多。虽然感觉上有些粗糙，但对于吃的人来说，感受到了十足的诚意和大气。而且油亮的样子和浓重的香味，让他也忍不住咽下了几道口水。他不禁问大龙：“哥，你这花销大概有多少？”
“咋了弟弟，问这干嘛？”大龙得意的看着二狗子。不禁点起了一根烟。
“虽然你没跟我商量，但说到底这酒席是为我摆的，我琢磨，尽量分担一部分吧。哥，到底花了多少钱？我也实诚的告你，你弟弟是个穷鬼，也出不起太多。”
大龙心里不禁有些内疚，毕竟他做这一切，还有他自己的算盘。看着二狗子一脸的天真，真后悔自己还瞒着他。但是事已至此，索性先瞒着，最好他永远都不知道，就安安心心传他的教就好了。“我的亲弟弟啊，你有这个心，比给多少钱都让哥哥心里暖和！行啦，没多少，你就当是我给主捐的功德吧，记得在主面前替我美言两句。你就在这先站会儿，我去招呼一下。”说着就走到了坐在台阶上的两个厨子跟前，直接从口袋翻出一包未拆封的软中华，“师傅们辛苦了，好好歇歇吧。”
两个厨子闻了一上午的油烟，此刻累的一点食欲也没有，喝着自己泡的大叶茶，就着大龙给的好烟，也找到了点活神仙的感觉。“大龙哥客气了，你的事就是我们哥俩的事儿！”
二狗子此刻就像自己粘在床头的十字架，看着面前的百十口人，一句话也顾不得说，眼疾手快的将盆里的肉尽可能的往嘴里塞、往碗里夹。有些人自然吃不惯肥肉，那就把瘦肉咬掉，剩下的扔到桌下喂狗就好。反正这都是不花钱得来的，用不着心疼。但是二狗子看着却不是那么舒服，总觉得人还是要对食物抱有敬畏之心，不禁又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祷词。
刚才被云朵遮住的一轮金日，恰在此时露出了样貌，一缕金光躲过红棚的遮挡，打在二狗子的脸上。二狗子感受到了暖意，睁眼发现小凤已经悄悄站在了身旁。而面前的一些人，却开始从口袋里掏出塑料袋，将桌上的一切收走。若是这一桌有好几个人都带着塑料袋，还得商量一番。不行的话，最好的方式就是去小孩子比较多的那桌收拾残局，也不顾孩子们吃完了没。
二狗子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小凤则在一旁轻轻的问：“狗哥，你开始说的那一番话是啥意思？我们可以得救？谁来救我们？上帝吗？”
“不是的，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救自己。”二狗子又看见有人将酒盒拆开，然后塞进了衣服腋下夹着，却拿着杯子到别桌讨酒。
“小凤！给哥倒酒！”大龙已经抽完了一根烟，准备亲自下场走一圈。
他刚才已经将要说的话再次斟酌了一番，什么吃好喝好太俗了，一点也没有档次。还得学着老板的样子说点文言，至于这些人能不能听懂，就和自己没关系了。
但是一旦有人提问小凤的婚事，大龙立刻原形毕露：“我妹子能看上咱村的人了，人家得攀高枝，起码不能比我次吧？”每次这么说，小凤都在后面踹他一脚。踹的多了，大龙的屁股也疼了，忍不住抱怨：“轻点，妹妹，新买的，纯手工，意大利名牌，私人定制！”
一个词一个词的强调，只能吓唬村里的老实人。但小凤看着那露出两指宽的脚踝和袜子，不禁想踹的更狠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