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摆酒(1)
二狗子再度端详屋子,两排生锈的暖气包,一排架在墙上,一排扔在地上。自从国家开始强调环境保护,村里严禁私烧锅炉,这暖气片就等着当废铁卖了。与床斜对的柜子里,放着两套完整的被褥,二狗子选用的是那套新的。墙壁虽然一尘不染,但是夜幕降临后,白色的节能灯光打在墙壁上,感觉处处都是阴影,如同觊觎唐僧肉的小鬼刻意留下的脚印。
二狗子将随身的行李箱打开,靠在床头。首先把深褐色的十字架取出,然后选准了床头正中,用双面胶带固定好。接着,又拿出一个粘钩,紧紧的贴在门后。也来不及等待二十四小时,就将那一身折叠许久的牧师服挂了起来,衣服上还套着一层薄薄的塑料布。看到这身衣服,不禁想起了教父,这是他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除此以外,箱子里其他的衣服,二狗子暂时都用不着。于是端坐在床头,安安静静的用手机看一会儿《圣经》。至于箱子里那本,更多的时候是一种信物,为的是一个仪式的庄严。二狗子甚至担心多翻两次,会把经书染脏。直至小凤敲打他的房门,他才注意到外面响起了音乐。
“狗哥,我能进来不?”小凤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似乎患了轻微的感冒。
“请进吧。什么事这么热闹啊?”小凤今天没有化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村长的冷嘲热讽。但是褪去浓妆的小凤,让二狗子感觉额外的清雅脱俗。就好象看到过无数的石膏天使,没有色彩,却那么动人。
“我哥叫来一帮人,说是给你接风摆酒呢,你别着急,等快开席了再出来。对了,大哥让你穿的体面点,说市里的一些头脸和全村的老人都来了。”小凤仅仅和二狗子从门缝里照了一面就匆匆跑下楼了。
二狗子走上阳台,这时才看见,虽然楼下院子里人头攒动,但毕竟稀稀拉拉没什么气候。但隔壁破庙的院子里,已经有人在忙着撑帐篷。青白色的铁架子犹如巨兽的胸骨,安静的卧满了所有的场地。许多素未谋面的黝黑青年留着清一色的锅盖头,手里拿着盆、捧着碗、端着锅、架着凳,里里外外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工蚁。而大龙,无疑就是这群工蚁的指挥官,手里捧着一个保温杯,也不知道里面泡着什么,站在破庙的门口不断的喊着。二狗子从楼上,也能看见他飞扬的唾沫星子。
二狗子觉得形势不妙,随便套上了箱子里的干净衣服就向那里冲去,连皮鞋的后跟都来不及兜好。当他从院子里的人群中穿过时,似乎也没引起什么人注意,就好像他不过是个借厕所的。但是当他出现在大龙面前时,大龙冲着场地大喊一声:“兄弟们,就照我刚才说的干啊!”然后紧张的拉着二狗子,不容他说话,自己也来不及说话,破例走进了院子,路过了那间被锁起来的黑屋,钻进了二狗子的卧室。
“兄弟啊,你穿的这是什么啊!”大龙语气里的失望快要把这间屋子扔进了冰窖。然后看到了墙上的十字架。“兄弟啊,你这穷的连个耶稣也买不起?你这个太光溜啊,忙完今天,哥给你买一个,这不让人笑话么!”
“哥,你不懂,我们耶稣教是以圣经为根本,和天主教的‘三位一体’有所区别。所以我们教会里的十字架都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十字,跟有没有钱没有关系。”
“我不懂你们的规矩吧,我还不懂个贵贱?你那一看就是便宜货,估计就是个辟邪的桃木刷点防腐漆。你听哥哥的,过两天我要陪老板出去一趟,方便了,给你弄一截紫檀,回来给你好好打磨一个。那东西以前都是皇室用的,摆在家里才有气派!还有啊,你瞧瞧你穿的什么你就给我下楼去了,丢人现眼!你就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
“我穿的挺好的啊。”二狗子不禁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早上刚换的白衬衣,装箱之前熨的一个褶子都没有,而裤子的线则分外清晰,不知道的还以为新买的。“有什么不合适?”
“你这一身看上去和那些银行拉存款、保险公司卖保单的有什么区别?顶多就是脖子上多个亮片片,这哪行?”大龙回头,蓦然发现门后的大褂。“这件行了!虽然看上去有点旧,但要的就是这个厚重感,一看就是有年头、有分量的,就穿这个!听哥哥的,什么也别说了,十一点十八分,准时出现在门口啊!”大龙的手机在裤子里不安的奏响了音乐,他忙不迭的向外跑去。还没下楼,似乎已经发现了问题。
“哥,你昨晚回来的?”二狗子问。
“开玩笑,你哥哪有时间回家住。为了你,一大早就回来了!”大龙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电话,扔进了口袋它就自动闭嘴了。然后冲进院子对着正在摆桌子的两个后生喊道:“马蛋、驴蛋,教了你们多少遍了。弟弟啊!干活,一定要仔细,专家说了,细节决定成败。刚才我在楼上,看的一清二楚,我怎么要求的?四横四纵,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一条线,你们做到没有?”
说着大龙走到角落里,左看看右望望,把角落里的桌子又靠墙的方向拉了一把。然后分别走到另三个顶点,将这四张桌子摆稳,然后对着马蛋和驴蛋说道:“瞧见没有,我可是把四个角给你们钉死了。要是还摆不好,你俩以后就不要跟着我了,我教不会,行了吧?”
马蛋和驴蛋是兄弟俩,也是一对不学无术的兄弟。在他兄弟看来,大龙除了是村长家的孩子,真没什么比自己优越的地方。但他究竟有什么秘密,能够迅速致富?家里的房子起了二层,那车开的也是牛气哄哄。要说墨水,都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样儿。但是他俩相信,只要坚持不懈,总有一天会青出于蓝。只听大龙说完,两兄弟一个蹲在地上,就好像新兵蛋子学打靶一样的瞄准,另一个抱着桌子一点一点的挪。
大龙看这两兄弟算是收拾利索了,紧接着跑回自家院子,对着羊宝和粪蛋大骂,只因他们把厨师烧火用的汽油桶搬到了他家的院子。“你俩长耳朵是出气的?昨晚怎么交代的?我没说清是不是?我再说一遍,再敢给我犯一点点错,你俩立马爬走!”大龙有时候恨不得找几个聪敏的小弟,但是自己比谁都清楚,考得上学校的人谁当混混呢。
羊宝和粪蛋也是村里的,不过不是兄弟而是邻居,很早就随着大龙一起搞活儿。最初一帮人在大龙的带领下,到高档的小区给人搬水泥、上沙子。后来感觉风向不对,听说公安局查处“楼霸”,跟着大龙见好就收。而那些不愿放弃的人,至今还在县里的监狱里蹲着。大龙也从来没再谈起过那些人,但是自己居然也没被连累,不得不说是个神奇的现象。
后来大龙又拉起一帮人,包括羊宝和粪蛋也跟着他,毕竟之前确实尝到了甜头。这次大龙租来了六辆半挂车,一帮人轮流押车给矿上和工地上送沙子和石子。虽然每天在车上熏的比茅厕还臭,但很快就捞了不少。但是奇怪的是,羊宝好赌、粪蛋好嫖,钱很快就折腾了精光。在他们眼里,大龙是又赌又嫖,为啥反而越来越富?这是他们急于知道的秘密。但他俩和马蛋、驴蛋两兄弟玩不到一起,总觉得每次打牌,两兄弟都在背后阴他们。
羊宝和粪蛋刚把两个空油桶搬出院子,迎面碰见了村长,两人也顾不得狼狈,嘴差点咬到桶沿。“大爷早!”
村长气呼呼的看着院子里和破庙里的动静,背着手走进院子。客厅里一群人围着小茶几,有的站着,有的蹲着,还有的蹲在沙发上。地上早就吐遍了瓜子皮,而那茶叶水早就泡成了花也依旧是满满当当。村长气呼呼寻到了破庙门口,但始终不想跨进去一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那一对巨大的音箱播放的《好运来》。“大龙,你给我爬出来!”
蹲在院子里摆弄桌子的马蛋听到了声音,赶紧找到堂下检查食物材料的大龙。“大龙哥,大爷喊你呢。”
大龙也知道他爹的脾性,赶紧冲到了门口,抱怨率先冲了出来:“咋了爹?没看我正忙着呢!”
“你那都是什么朋友,在咱家屋里坐着赌博呢!你也不怕。”村长看看左右,确定没有人偷听。“不怕把你媳妇给惊着?”
“她?她不要把别人给惊了就谢天谢地了。爹,你可让我娘给我绑紧了,这是我兄弟的大事,我还靠着我兄弟给我挣钱了,你可不能拖我的后腿啊!等忙完今天,我给你俩请个按摩师到家里来好好伺候伺候您二老!”
“不要,不要把那不三不四的给我招到家里来!”村长的嘴已经撇的快要从中间裂开。
“爹,这就是个乱事!越乱越红火!行啦,你不懂,你也别管了。我托人从汾阳给您带了两瓶竹叶青,原浆,一会儿让小凤伺候您多喝点!”大龙说完就回到了院子里,他总觉得刚才盆里的虾不够新鲜,没有活蹦乱跳的劲头儿!
而此时位于二楼的二狗子,把门紧紧的闭上,不希望外面的喧闹影响到自己的心境。他就像等待检阅的军人面对着门后的衣服,就好象看到了教父的灵魂在对他诉说故事。二狗子心里也奇怪,大龙为什么会对他如此热心?难道仅仅是因为儿时的羁绊吗?他心里当然是这么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