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姐妹

每当宝贝女儿回来，村长都会很自觉的爬到二楼去睡，即使上楼如今对他来说也有些吃力。而小凤，其实和李婶也没有那么多母女情话，总是很早就睡下。但是，到了半夜，她总会悄悄爬起来。李婶毕竟年纪大了，睡觉额外的轻，她听着女儿端着尿盆出去，心里明白她是走进了黑屋，但她从来都不点破作为女人，有着自己的感悟。

小凤轻轻的走了进去，借着月光，依稀看到了傻妞睡去的脸庞。她已经被灌了药，这一觉一定会睡到天亮。也只有这时，李婶才敢把勒在嘴上的布条拿走。傻妞的嘴角各有一块黑红色瘢痕，相信永远都不会愈合。但是从排水洞溜进来的风，将她的脸庞微微吹红。这红，犹如年少时雪地里撒欢后的青春活力，只可惜隐隐刺目的红点，提醒着这一切都是凶兆。

半个月没见，小凤觉得傻妞又瘦了，就好象被人用注射器一点一点抽走了皮下的脂肪。两颗眼球鼓囊囊的像是变成了金鱼，可巨大的眼袋又像被注了水强撑份量。小凤将尿盆倒扣过来放在地上，轻轻的坐在上面。手背往她的大腿上一贴，觉得有些凉，不禁将她的裤子完全提了上去，把秋衣也塞进去压好。虽然她就算有个头疼肚冷也说不出来，但小凤总觉得，心要尽到。毕竟她俩从小一起玩大，傻妞过门之后，她也从来不叫嫂子，一直喊的是姐。

可这么一件亲上加亲的事，突然变作了人间惨剧，让她始料未及。更让她想象不到的是，她眼中守护神一样的大哥，是那么的绝情。虽然久病床前无孝子可以理解，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大龙连百天都没有坚持住，就将还未完全失控的傻妞的抛弃，并从此拒绝在家里过夜。

小凤依旧清晰记得傻妞第一次发病，那是一个中午，按理来说阳气最盛的时候往往是妖魔鬼魅避之不及的时刻，但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傻妞和大龙依旧像往日那样打打闹闹，大龙还问傻妞啥会儿给他下崽子。傻妞还嬉笑着说崽子是她身上的肉，得先让她从大龙身上咬下一块当补偿。大龙对这玩笑话自然不在意，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肌肉。“相中哪块随便挑。”

那时，谁都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傻妞一手轻轻按在大龙的手腕上，一手搭在大龙的肘窝里，就像欣赏一把古战场的大锤。“你不怕？”

“嗨，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今天我杨大龙为了儿子，就舍一块肉又何妨？妞妞，上嘴！怕死不是共产党！”大龙脑海中只想起小时候学校里播放的刘胡兰，别的英雄形象是一个也记不住了。而事实上，他连入党申请书都不会写，也从来没资格写。

“那我可咬了啊？”傻妞红唇微启，对着大龙的胳膊就咬了下去。

起初傻妞一定没真咬，因为大龙一脸的轻松，小凤还在一旁起哄：“姐，你用劲儿啊！你生孩子的时候可比这疼多了，这机会可是难得啊！得让我哥出出血！”

大龙也一脸的轻松：“就是，妞妞，没事，就我这一身的力气，真比得上武松在世。要不是老虎被保护起来了，我非得给你打件虎皮大袄穿穿。”

当时村长和李婶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李婶一个劲儿的傻笑，村长反倒骂着：“年轻人没个正行，玩的什么狗七马八的东西。”

但是，接下来大龙慢慢闭上了眼，嘴里还说：“妞妞，轻点，还能真下嘴啊？拿我当猪蹄啃呢？”另一只手也不由得上去推扣住自己手腕的傻妞的胳膊，却发觉傻妞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自己竟然掰不动。心想也许不过是个“考验”，只好屏住气再坚持一下。

“哥，你这也怂的太快了吧？刚才还要见血呢，这会儿就投降了？武松断臂还要擒方腊，你别打虎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出去骑狗吧。”小凤甚至对着大龙竖起了中指。

但是大龙似乎真的越来越痛苦，他脸上的肌肉渐渐暴了出来。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比小凤看到过的所有恶鬼还要可怕十倍。“傻妞，你他妈的疯了，给老子住口！”

但是傻妞就像中邪了一样，两只手就像变成两条蟒蛇，死死缠住了猎物。大龙实在吃痛，也顾不得当着家人的面，狠狠的一巴掌抽在傻妞的太阳穴上。傻妞被这一掌打的似乎失去了知觉，但是嘴依旧死死咬住大龙的手臂。这时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傻妞的嘴角溢出的唾液，分明是鲜红色的。

“姐，你干嘛？”

“妞妞，快松开，这是大龙啊，你咋了？”

村长和小凤一左一右去拽傻妞的胳膊，还好傻妞从小没怎么做活，胳膊的力气并不大。而被分开之后，她突然睁开了眼，嘴角的唾液不受控制的滴在地上。就像恶狗看到了狼那样的低吼着，两只手化作了两只爪子，似乎还想向大龙扑去。

而大龙已经被李婶扶住，胳膊上一个橄榄形的缺口正在向外冒血，李婶从桌上抓了一大把纸赶紧堵住那个窟窿。眼泪也不知道是心疼还是受了惊吓，不住的喊：“妞妞，你咋了？妞妞，你醒醒！”

同样泪流不止的还有小凤，她也在不断的呼唤：“姐，你怎么了？姐，你别吓我！”

只有村长一脸的严肃：“大龙，你赶紧去医院，找个医生给你处理一下伤口。必须做个化验，看看需不需要打点预防针什么的。方便的话，把大夫请到家里来，给妞妞看看。”

当大龙胳膊上裹着被血映红的纱布带着医生回到家里后，傻妞似乎已经恢复了理智。自己蹲在墙角抱着膝盖大哭着，似乎还不能相信小凤告诉她所发生的一切。而她一脸委屈和抱歉的寻求大龙的拥抱时，大龙却退缩了。

后来，没过多久，他就彻底离开了。而他的离开却没有为傻妞博得同情，病情更丝毫没有对她怜悯，以燎原之势侵占了她的大脑。很快，她就成了人们口中的疯狗。而她的父母，也在村长的声讨中，连门也不敢踏足，王婶更是从此迷上了麻将。因为，这无疑是给杨家绝了后。

小凤心里充满了懊悔，她恨自己当初没能考进医学院，哪怕是当个护士，说不定也能减轻姐姐的痛苦；她也恨自己没有本事，日常的花销，全是靠哥哥的提供，即是自己想要不顾情面的批评他几句，也是话到嘴边就失了锐气；她更恨自己是个女人，万一将来被捆在椅子里的是自己，她宁可今日就死掉。

可是，今天看见二狗子的时候，她觉得人生似乎有了别的出路。虽然二狗子也说，这病目前无药可就。但同样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不像旁人那么的绝望，似乎枯黄的沙漠里，剩最后一株绿苗在顽强的抵抗。她不清楚这是不是宗教的力量，但是，她希望能在这股力量身边多呆一会儿。如果说这世界上精神能够有力量，她希望这力量可以带领这个家回到原来的样子。而且，二狗子也回来了，一定会比过去更好！

自从路边的树被砍掉，即使入夏也没有了知了的吵闹，此刻更是静的能听到姐妹俩的心跳。小凤不禁对傻妞说道：“姐，你知道吗？狗哥回来了，而且他还成了牧师。虽然咱们从小就接受教育不能讲迷信，可是世界上那么多奇迹，科学不也没能解释吗？姐，我问过狗哥了，他说他们那个教派，可以代人祈祷。我不会，我拜托他了，让他以后每天为你祈福。说不定有那么一天，我俩还能一起说说话。”

小凤说完看着傻妞，可是等了许久，傻妞的指头没有像电视里昏迷的病人清醒前的抖动，脸上更是连呼吸都看不出来。也许是被束缚的太久了，傻妞的身体已经变了形状，就像笨拙的铁匠打造出来的鱼钩。小凤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还记得，二狗子离开的时候，傻妞也消失了一段时间。后来，傻妞回来了，二狗子却一直没回来。

如今，二狗子回来了，能不能把傻妞的灵魂也一起带回来？小凤痴痴的看着傻妞，轻轻的抚摸她的面庞。也许是她手心的温暖，刺激了那颗原本善良的心灵。傻妞的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就像刚产下的狗仔寻找到乳头时那般兴奋。小凤的心里也再度燃起了希望，她觉得，狗哥回来，真的会改变很多东西。

小凤对着傻妞脏兮兮的手背轻轻的吻了一下，然后轻轻拥抱了一下她那僵硬的头，这才心满意足的拿着尿盆退了出去。院子里，不知怎么刮起一阵小风，如同龙卷一般将地上的几片叶子带到了空中。

小凤顺着叶子向上看，看到了二狗子房间的玻璃，隐隐约约，似乎正散发着光。不，她觉得，自己还是太迷信了，难不成还真的会有神灵吗？就算有，也不可能真的如同太阳那般刺眼吧。小凤叉着腰看看月亮，反正嫦娥已经被证实是不存在的，至于耶稣，只能说还没证据证明不存在，那就是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