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泪水
二狗子直到身后的声音完全消失,才走进了如同地窖一般的屋子。李婶也没什么好阻拦的,正把炉渣倒在二狗子刚才吐那一滩子上,用铁锹铲走。屋子的大小和曾经的厨房一样,只是再也看不到漆黑的灶台,也闻不到馍馍焙在火边的香味。而当他能稍微定下神来,才注意到那么多异常的地方。
窗户全部被黑色的像水泥一样的东西涂满,漏不进来一丝光线。远处角落里似乎掏出了一个小洞,连狗都钻不过去。从地下冒出的一截铁管直接套上了黑色的橡胶管,另一端被铁丝固定的龙头甩在地面上时不时冒着水,而水滴顺着那个洞流向了屋外。屋里的潮湿让二狗子忍不住发抖,天花板上的水泥也没有摸匀,随时都担心有碎块砸落。
嫂子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是不是耗尽了力气,已经垂头不动了,脸上还有未拭去的眼泪挂着。刚才披散的头发已经被李婶用黑皮圈在脑后定成了马尾,而她的面目也清晰的有些熟悉。椅子下放着一个大尿盆,所有的臭味似乎就是从那里发出。而嫂子的秋裤也被褪到了大腿根,白皙的屁股也被灯光染成了黄色。二狗子立刻扭转了头,却看到李婶在擦眼泪。“娘,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啊?”
二狗子就像在高压水仓上打了一个洞,李婶的泪水越流越凶。随着泪水一起涌出的,还有多年来无人倾诉的苦闷。“狗子,你说这是什么事儿啊!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这样了?难道真的有报应吗?你给娘说说,你不是能和神说上话,你给问问他老人家呗。”
“娘,主是不会随便给人指示的。您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二狗子伸手去裤兜里摸索,却没有一片纸巾。
李婶不再多说,走到门外向屋内的二狗子招手。二狗子出去后,李婶关门的最后时刻留了力,让院子里的气息能和里面稍有对换。而二狗子尾随着李婶走进大厅坐下,李婶也不再言语了。只给他留下一句:“还是让你爹跟你说吧,我不会说话。”说完她的眼睛里似乎流出一双无形的手,乞求二狗子走出她的视野。
二狗子只好离开,李婶才又说:“晚上你睡楼上,已经给你铺好了。”
二狗子走出大门,却看见一只小泰迪正在他家门前嗅来嗅去。即使看到二狗子这个人,也不过只是瞄了一下,就翘起一条腿留下了标记,然后就摇着那若有若无的小尾巴不见了。二狗子的心从未如此凌乱,此刻迫切希望有一间教堂,让主给予指引。而目光所及之处,看到了那座破庙。
二狗子向那里走去,铁栅栏早已不见了,钉在墙上的圆环完全锈成了红色,就像炸焦了的土豆圈。门前却干净的很,似乎有人定时打扫一样。他向里走,院子里依旧杂草丛生,但却没有一株能够超过膝盖。
庙堂之下,更是干净的如同一所新建的毛坯房。二狗子来之前也打听过,听说这里面的一切都算文物,但算不上什么值钱的文物。因此这里的东西都被人搬走了,说不定在某个博物馆的地下室里沉睡着。但脚下的青砖似乎还藏着故事,尤其那曾经王疯子睡过的地面,似乎还有着洗不掉的痕迹。对了,王疯子呢?
二狗子不禁在院子里四处寻找了一遍,也没看到王疯子的影子。甚至连墙边,似乎也许久没有被他“灌溉”了。
二狗子走出院子,在村里四处寻摸着。村子还是原来的大小,只不过四周建起了围墙,只留下那一个进出的口。听说现在人贩子特别凶,这样能更好的保护村里的孩子。可二狗子这样大摇大摆的走来走去,也没人向他索要身份证看看啊。
通过村长家与破庙之间的小路向后走,赫然发觉,原来所有的富裕不过是假象。虽然很多都是二楼,但二楼也是个空洞,没有安装窗户的地方还被木梁和棍子支撑着,就像担心一张嘴突然闭上那般。许多人家的门前有许多还算完整的旧轮胎,里面填满了土,栽种出了不知名的作物,开出了不知名的小花,一点味道也没有。有那懂点情趣的,还把轮胎刷上两三道颜色,怎么着也比黑漆漆看着舒服多了。
时不时也看到几个人影,但他完全不能猜测这些人是谁。就那么一个人无助的从这条分支走到头,然后原路返回,走到另一个尽头,就好象一个偏执狂一定要把地图完全踩遍才能甘心,还要小心提防脚下泥土冒出的青芽。他也想要和一些人打个招呼,随便聊两句。但是他的热情只会招来驱赶,仅有的热情大概只有不懂传销的狗摇晃的尾巴。
经过这么一趟转悠,二狗子也确实发现了一些问题,村子里几乎全是老人在照顾孩子。仅有的几个中年女人也不避讳的在他面前哺乳,所有的青壮年都看不到去向。带着更多的疑惑回到家门口,却看到一个驼背的罗圈腿站在门前徘徊,身上依旧穿着不合时宜的大褂,就像一个落魄的孔乙己。
“杜叔?”
“你是?”罗圈腿回头,鼻子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右侧的眼镜腿似乎还缠着一小截黑色胶带。
“真是杜叔,快屋里坐,我是二狗子啊,您忘了?小时候每次去你家吃饭,你都给我舀一大勺酸菜。还记得不?”
“算了,不进去了。”杜秀才摇摇头,似乎下了很重大的决定。“二狗子?你这是从哪冒出来的?你不是被你亲爹带走了吗?这一去多少年了,这是回来弄啥?”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咋不进去坐呢,叔,妞妞还好吧?嫁人没?”二狗子不禁纳闷,自己那从没见过的亲爹又是怎么一档子?
“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
“妞妞嫁给大龙了啊!”
有一道凉气刺溜就从地面穿透了二狗子的皮鞋,顺着骨头一寸一寸的冲到了脑壳里。二狗子只觉得一条腿变得僵硬,就像溺水的人被海草缠住。他想着刚才那张脸,还有傻妞小时候流着鼻涕的样子,心就像被扔进了绞肉机一样。“那是妞妞?”
杜秀才看着二狗子的震惊,猜到他已经见过了傻妞。于是拉着他,走进了自己位于巷口的院子。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但依旧不见王婶的踪迹。曾经的鸡窝变成了一个棚子,下面放着一辆积满灰尘的永久自行车,和一辆脏兮兮的电动车。另外还有一些旧家具,依稀还有二狗子翻腾过的箱子。一根电线和晾衣服的铁丝如同两条蛇相互缠绕的从屋子延伸到棚子下,正在给电动车充电。
杜秀才从电动车后翻出了两个木凳,凳子的面上也钉了一层发白的粉红色胶皮,像是废弃的大车的内胎。“二狗子,这些年跟你爹在外面过的挺好啊?”
“杜叔,我现在是一名牧师。而且,想必你是误会了,当年我不是被生父带走的,我是跟着教父到教会学习。如今我也算学成归来,想要为这个养育我的第二故乡做些贡献。”
“狗日的杨树林!他妈的嘴里面没一句实话!我操你大爷!”杜秀才狠狠啐了一口,恨不得把地面打出一个洞把村长埋了。“二狗子,你那个村长爹真不是个好东西,以后你离他远点。”
“叔,您消消气,气大伤身。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不当问,妞妞那是怎么了?”
“疯病,被疯狗咬了。”杜秀才就像又啐一口,把话直接砸进了二狗子的心窝。
“被谁家的狗咬了?”
“谁知道?我要是知道了,我拼了这条老命,我也要跟他们家来个玉石俱焚!”杜秀才眼珠都瞪方了,嘴也竖了起来,鼻子剧烈的抽搐把眼镜都弹得跳起来。
二狗子想起今天这一路,大大小小的狗屎不知道见了多少。虽然没有闻到臭味,但是走路却格外的小心。甚至想起小时候,有时候爹没胃口吃饭,直接连饭带碗递给大狗子。即使这样亲密的接触,也从来没听说村里谁家害了疯病,即使是经常被人用狗盆送饭的王疯子。
“叔,我在村里转了一圈,咋没看见王疯子?对了,他是不是也是害了疯病?但怎么看着不一样,妞妞,就是我嫂子,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
“唉。”杜秀才把头垂得更低了,似乎没有烟卷叼在嘴里就不足以体现人的忧愁似的。他伸出双手就在空中接到了水一般泼在脸上,干搓两下后才发现手心已经湿润了。“书堂得的不是疯病,他是受了刺激。但是妞妞,确实是疯病。你看,我连狗都不养了,我恨那东西!”
二狗子突然并紧双腿,腿间没有一丝缝隙。双手握在一起顶在脑门上,轻声祷告着:“我们在天上的父,求你饶恕她的罪,求你赐福给他,愿你的平安,喜乐常与她同在,求你保佑她身体健康。以上祷告是奉主耶酥基督圣名求,阿门!”
杜秀才看着二狗子的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瞬间老泪纵横,把眼镜也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