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归来
一个穿着蓝色衬衣黑色西裤的男人拖着行李箱从出租车里出来,脖子上一个白色的方形亮片有些扎眼。他诧异的看着面前的一栋栋小二楼,又转身问还没来得及开走的司机:“师傅,这里真的是狗村?”
“错不了!我在这都呆了三十年了,就这个破地方爱养狗。要不看你是外地人,我才懒得拉你来这里呢。放心吧,你要是怕我讹你,记住我车牌号。”说完留下一道刺鼻的尾气就消失在了拐角的路口,也不管他是否记得住车牌。反正小票他没有给,也从来没有给过客人。
男人拉着行李箱,脚下坚实的水泥让他找不回儿时的记忆。而那巷口的宽度,却还保留了曾经的距离。只不过再也看不到红砖灰水泥,全部被白色的涂料遮住了,也没有人用颜料在上面写标语,而是用红色的横幅替代。唯一不变的,就是巷子里时不时传来狗吠,又密又急。
这样狭窄的巷子,车是进不去的。所以路边靠了许多的车,不过多数也都是十万以内的国产车。男人走到了第一家的门前,那可是一对两米高的黑色铁门,没留下一点缝隙。门上的把手雕成了两只狮子头,还有青色的铜锈含在嘴里。门顶上用瓷砖铺盖严实,而那定制的瓷砖上有现成的图案,印着万里长城,另有一排行书像牌匾一样写着“紫气东来”。男人轻轻敲了一下门,里面却没有一点动静,甚至连狗吠也没有。不过转念一想,狗的寿命毕竟不长,小豁牙说不定,已经先到天堂了。
男人继续往前走,耳边虽然时不时传来各种声音,但是巷子里始终看不到一个人影。所有的门户都紧紧的闭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走过了多少户,总觉得脑海里的老照片已经和现实无法重叠。但是,走着走着,他站住了,因为,面前的庙,还是那么的破旧。看到庙之后,他不禁后退了几步,回到了刚刚经过的那户。
这户人家看起来算是够气派的,别人家虽然也是二楼,但估计层高都是两米七八的样子,这一户足足有三米三,所以屋顶足足比四周高出一截。当太阳位置不高的时候,说不定整座庙都只能在这所房子的影子里苟活。虽然是大同小异的铁门,但是这户的门上赫然安装了一个对讲机。男人对着那个画着铃铛的按钮按下,随即传来了一阵《圣诞快乐》的音乐,男人不禁笑起来。
音乐嘎然而止,传来一个年老的妇女有些疲倦的声音:“谁啊?”
“请问这是杨树林先生的家吗?”男人礼貌的问候着,却听不出对面声音是不是他的娘。
“嘟”的一声,门似乎弹开了一道缝隙,对讲机就像是电话被挂断一般。男人用力推开了门,走进了院子。进屋就看到一面照壁,上面画着一个巨大的金元宝。元宝的肚子上上还醒目的画着一枚铜钱,仿着古代的样式写着招财进宝四个繁体大字。男人从照壁边闪过,发现曾经大狗子睡觉的地方成了一小片菜地,只不过这个季节多是叶子,连朵花都看不到。
而那二层小楼,一长列阳台向前突出,就像一条狗的舌头在夏日里乘凉。自己曾经走进走出的那扇小门也没了门帘,都成了冰凉的坚硬的防盗门。就在他站在院子里的那一刻,门开了,里面走出了一个有些驼背的妇女,她的膝盖更像是被风湿摧残的变了形,两条腿吃力的挝成了一个O,都能让一条成年中型犬钻过去了。身上的红秋衣更像是一层陈旧的皮,皱皱巴巴。“你是谁啊?”
男人的面容也许和二十年前完全不同,但是面前的这个女人,她的脸上除了多了皱纹,变得干干巴巴的老树皮一样的脸,五官却还停留在原先的位置。男人激动的走上前,却把女人吓得要往门后躲。男人收敛自己的情绪,带着点坏笑的问:“您好好看看,不认得我了?”
女人用手遮挡了一下阳光,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似乎在男人站定的那一刻认定了他没有恶意。“孩子,你是找我儿子的吧?他不在,有事你打他手机吧。”
男人扑通就跪了下去:“娘,我是二狗子啊!您不认得我了?”二狗子努力瞪大双眼,就好象那是他认亲的标志一样。
女人赶紧将身后的门关上,然后慢慢走下只有一级的台阶。她的脸几乎要跟二狗子的脸贴上了,始终不敢相信的看着:“你真的是二狗子?”
“娘,你咋还不信呢?我大龙哥、我小凤妹呢?我爹呢?”二狗子也不等李婶搀扶,自己就站了起来。他故意放开了嗓子,指望能从二楼探出一个脑袋。
李婶却突然在袖子上擦起了眼泪,同时颤颤巍巍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老人手机。上面的摁键大的都比得上过去手机的屏幕。同时还把一大串钥匙带出来,幸好钥匙环上拴着一根绳子,牢牢系在李婶的裤腰上。“儿子,你弟弟回来了,你中午回来不?。。。。。。哪个弟弟?二狗子,你忘了,那年让神父带走那个,你不是因为这事还闹被你爹揍了一顿,你忘了?中午回来一趟吧。”
挂了电话的李婶仔细端详着二狗子,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他如今身体挺拔的像是一棵树,整齐的头发像是军人。不过,他周身并没有散发出军人的威武,反而似乎淡淡的露出暖意,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二狗子,你还能找到回家的路?不简单啊。”
“娘,这一路上,其实我一点路也认不得。我记得前面那原来是个妇幼保健院,现在成了儿童医院;再往前一点原来是郊区医院,现在怎么成了肿瘤医院?还有原来卖烧饼的那家铺子,连同周围一片怎么都拆了,成了公交总站了。总之太多了,要不是打了个车,我根本找不到。而且我说扬善村,司机也不知道,说了个狗村,一下就找到了。”
“二狗子,这会儿你爹出去遛弯了,还没回来,娘把话给你说在前头。当着你爹的面,尽量不要提狗这个东西啊。你走了没多久,大狗子也不见了。后来你爹再也不养狗了,问他为啥,他啥也不说。”突然刮过一阵风,李婶才觉得院子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这才把二狗子往屋里拖,但不是她走出来的那间,而是没有上锁的一间亮堂堂的大厅。
二狗子回到照壁边,拉着自己的行李箱这才走进了大厅。一进大厅,就被充满欧洲情调的华丽装修给震撼了。似乎所有的家具都要装上一个金边才能看出点富贵的意味,而墙上一张巨大的婚纱照,更是吸引了他的眼球。“娘,这是谁啊?我哥还是我妹?”
“你哥,二狗子,你成家了没有?”李婶匆匆忙忙的找了一个杯子,从暖水壶里倒了一点水,涮了一圈杯子,又把剩下的水泼到了地上。泼到了地上后,又从墙角拿出一个拖布把水沾净,才想起来把杯子里倒满水。“二狗子,喝水。”
二狗子还在盯着照片里的人看着,大龙也完全没有了曾经的模样,虽然他们不约而同都剪了寸头,但是他那黝黑的肤色,相信也是受了不少苦。不然,怎么能打拼出这样的家业呢?而且,看照片里的背景,并不像电脑合成,更像是实地取景,那风景,难道是在海南?而他的这位嫂子,在化妆师的精心打扮下,着实美丽非凡。不过,他总觉得看着有点印象。“娘,嫂子哪里人啊?”
“就咱村的。”李婶似乎想起了什么,着急向门外走去:“孩子,你先坐下休息,赶路累坏了吧。我去看看你爹,咋还没回来?”
李婶刚绕过照壁,没想到就和进门的村长撞了个满怀。村长那火气腾的一下就冒了出来:“咋回事儿!家里疯一个还不够,你也疯了?多大的人了,一点也不稳重。”
“你声音小点,儿子回来了。”李婶像是个犯错的学生,却不得不为自己辩解,嗓音压得还不如远处的狗吠。
“他还知道回来?没良心的东西!”村长双手一背,就像愤怒的公牛要用角去顶人。
村长正要兴师问罪,却被李婶一把拉住。“不是咱儿子,是二狗子,他回来了。”
“二狗子?”村长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然后把李婶向门口拉了一把。安安静静的听了一分钟,确定二狗子没靠近。“你没胡说什么吧?他没看见什么吧?”
“没有,我以为来了生人,赶紧就关住了。我听你的,啥也没说。二狗子还拿着行李箱,他这是咋了,打算回来住啊?一开始你不是和那个神父还有联系么,后来咋没音了?”
“人死了可不是没音了吧,有音那才真有鬼了!行了,你去忙你的,我过去和他聊聊,看他还认不认我这个爹。记得一定要把门锁好啊!”村长兴冲冲的走进了客厅,看着二狗子还是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似乎连腰也挺直了,大声喊:“看啥,还不叫人?”村长就像小时候一样去腰里拿家伙,却只摸到了那条粗糙的皮带。
二狗子怎么会不认得面前的人,尤其那副得意的样子,这个村除了他的爹,绝对找不出第二个。也像着刚才的样子,跪在了地上:“爹,儿子给您磕头了!”
村长得意的说:“把这几年欠的都给我补上!”
二狗子抬起头,一脸轻松的说:“行!”说着又磕了下去。可惜这地砖铺的太瓷实,一点空隙都没有,二狗子的头砸在地上,愣是听不到一点脆响。
“行啦!这么大个人了,好赖话听不出来?爹还真能让你磕死在这儿?快起来吧!”村长说着自己坐到了沙发的正中央去。“咋样了,有个正经的工作没?成家没有?”
“爹,工作是有,正经不正经,就看您怎么看了,我现在也是牧师。至于成家,那是绝对不可以的,我已经起誓,把一生都奉献给主。”二狗子从地上爬起来,和村长四目相对的一刻,看到的全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