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牧师
天色渐晚,所有的云彩都快要被夕阳拖入了海底。大龙和二狗子放学后在学校里玩到筋疲力尽才想到要回家,刚进村子里,却发现往日里早该像跟屁虫一样追出来的傻妞不见了,连杜秀才家的大门都紧紧的闭着。不过两个孩子也没多想,指不定到哪里走亲戚了。不出远门,村子里是不会锁门的。
进了自己的院子,大狗子缩在墙角,也不向两位小主人摇尾巴,嘴巴贴在地面上,连舌头也不伸出来透气。大龙和二狗子默契的走到卧室跟前,像小偷一样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小孩子的听力特别的灵敏,都不用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神父啊,我们刚准备给你打床呢,你咋就要走啊?”村长的声音从门缝里飘来。而屋内,俨然只有村长和神父两人,李婶和小凤也不见了踪影。难道今天有谁家办事,要搭台子唱戏不成?
“村长,感谢您的好意。其实我这次来,是看望一位教友。但是呢,其实像我们这种神职人员,一举一动是需要向有关部门提交申请的。我本以为我只是看看朋友不传教,就不用申请了,没想到还是触犯了有关规定。因此,要求我明天必须返回我登记所在的教区。”神父略顿一下,然后说:“村长,我看您是个淳朴善良的人,请容许我纠正一句。虽然区别不大,但是按照我们的习惯,我还是希望您称呼我为牧师,而不是神父。”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叫低了还是叫高了?”村长赶紧将嘴里的烟嘴拔出来。
“没有高低之分,其实都是很普通的工作。只不过我们的信仰有所不同,相互之间为了区别,在称呼上有所不同。 您如果有兴趣,我可以给您具体讲讲。另外,我还可以联系这边的教友,送一本《圣经》给您,闲来无事,您也可以翻开看看,有助于净化心灵,纯洁思想。”说完牧师将手里的《圣经》递到了村长的手里。
“哦,就是称呼不同啊?就是说喊村长,说的是我,喊杨树林,说的也是我,是这个意思吧?”村长将烟杆插回腰里,双手恭敬的接过牧师递给他的《圣经》。“妈呀!这么重?”随手从中间打开了一处,发现里面的字密密麻麻,大小就和小米粒洒出来的差不多。一阵困倦不由控制的就冲到了头顶,险些头冲下栽到地上去。赶紧把书合上,立刻就像从魔咒中解脱出来一样。“神父,不,牧师,还给您吧,我看不了这东西。打小就不是个读书的命,这比让我背字典还难受嘞。”
“慢慢来,慢慢来,可惜我不能为你们耐心解读了。”牧师说到这里,慢慢从村长的手里接过他的《圣经》。黑色的封皮被他的手不断摩擦,比打了蜡油看上去还要明亮。
“给我看看!”二狗子突然忍不住推开门闯了进去,和他一起扒门缝的大龙险些摔个狗吃屎。
“狗日的!谁教你们的臭毛病,都给我爬出去!”村长突然火冒三丈,抽出腰里的烟杆,铜头生硬的敲在床沿上,吓唬这两个没轻没重的小鬼。大龙索性往屋里走,溜达了一圈连半个馍馍都没捞着。
牧师带着一点好奇的看着二狗子,将《圣经》交给他。“小心点。”
村长听到牧师这话,更加紧张起来。“就在这儿看!小心点,要是把牧师爷爷的书弄坏了,我看你怎么赔!当心我打断你的狗腿!”村长注意到,牧师看二狗子的眼神,就像村里的爷爷们看待孙子们一样,突然心里又动了一个心思。“牧师大爷,我有个事想问问您,不知道能不能说?”
“村长您说,我一定真诚的向您解答。”牧师挪开了眼神,因为他相信二狗子。他翻书时那小心的动作,就像女子刺绣一般,即使扎破了手,也伤不了书帛。
“是这么回事儿,我们村呢,条件比较困难,您也看到了。就靠着政府给发点救济金凑合着过日子,实在是有困难。”村长看大龙早就不耐烦了,不停的走过来走过去,让他更加心乱如麻。“滚外边玩去,没看见大人们说话呢!二狗子,你也蹲门口去。小心牧师爷爷的书!”
等两个孩子都出去了,村长才继续说道:“牧师大爷,您看,我小女儿也快要上学了。虽然现在国家政策好,学费都免了。但是生活费、杂七杂八的费用还是不少,这对我来说,还是很困难的。您别看我是个村长,村长也没有工资啊!”
“村长,您的困难我能理解。我回去可以试着帮您联系一下,发动一下教友,看能不能给你们捐点财物,帮助一下。”牧师不由得对着光秃秃的墙壁多看了两眼。
“不用,牧师大爷,我们不用你们捐款。这么大个村子,一家一户分,也分不了多少。要我说,还不如集中火力,拯救一个来的实惠!”村长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把牧师看得莫名其妙。但这就是村长要的效果,他继续解释:“大爷,实不相瞒啊,二狗子不是我的孩子,是我捡来的。这二年为了照顾他,我是费心费力。但是,眼瞅着小凤也大了,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了。新社会讲究个男女平等,我也不能委屈了姑娘啊!女孩子家也得读书认字啊,不然将来被人骗了咋办?所以啊,我恳求您,收了二狗子,让他给你养老送终,行不行?我代替他那该死的爹妈,谢谢您了!”
村长顺势就要跪在床上向牧师磕头,牧师赶紧用他干柴般的胳膊拦住了村长。“村长您不必这么激动,咱们有话好好说。”
村长本来也没打算真的跪,不然就牧师这一把年纪的人又怎么可能拦得住。借势就坐在了床上,盘起腿,脸上装满了落寞,似乎等待聆听牧师的安慰与引导。
“原来那个孩子不是您亲生的,但您还能一视同仁的将他照顾大,真的是天大的善举。主在天上看到这一切,会降福祉给您还有您的家人的。”牧师闭上眼睛,双手握在一起停在胸口。
村长突然觉得面前的老人似乎冥冥之中真的能和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沟通,说不定真的能给自己带来一些好处,不由得挺直了腰杆,也闭上眼睛。而且,闭上眼睛后,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从头顶降落,后背也似乎变得暖洋洋的,真舒服啊!
牧师慢慢睁开了眼,对着闭目的村长慢慢说:“村长,不瞒您说,您家的二儿子,似乎真的与主有缘。第一次我看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似乎与别的一般的孩子不同。说出来您可能不信,而我们教内的人,相信与主有缘的人,他的四周,尤其他的眼睛会与其他的人不同。亚伯是最敬畏神灵的人,他也是亚当的第二个儿子。”
“还有姓亚的人?他是哪个村的?他家的大儿子是干啥的?”村长十分在意大儿子的命运。
“大儿子叫该隐,他是个罪人。”牧师不禁有些语塞,似乎不愿意谈起有关罪恶的话题。
“老大随妈姓?这是哪个村的习俗,我们这儿也有这种情况的,不过一般是老二随妈的姓。奇怪,十里不同俗,这话一点也不假。”村长假装应和着,但其实听到那句不详的话语时,已经不想搭理牧师了。若不是有求于人,他早就出门晒太阳了。
“不是的,他们的母亲是夏娃,是人类的母亲。”牧师只觉得自己越解释越多,但这样的情况太常见了,他倒并不觉得疲惫。
而此时二狗子走了进来,捧着圣经还给牧师。“爷爷,到底是女娲娘娘造的人还是神造的人啊?开天辟地的难道不是盘古吗?”
“你狗日的懂个屁!刚才牧师爷爷说了,就是个称呼,盘古不就是神,女娲娘娘不也是神,都一回事儿!二狗子,爹问你句话,你愿意不愿意跟着这个爷爷去外面学东西啊?”
牧师也不搭理村长驴唇不对马嘴的解释,心里似乎有一根血脉向外延伸,直直的勾着面前的孩子。
二狗子看着牧师,没有犹豫:“愿意!”
晚上,当大龙和小凤都睡熟了,村长翻个身,用双肘支撑着身体,把烟杆从枕头下面抽出来,又从被褥下面揪了一截藏了许久的烟草。吸了一口,才打起点精神,慢悠悠的说:“别装睡了,说两句。”
李婶依旧背对着他们三人,二狗子已经和牧师搬进了破庙里。“没什么好说的,你是当家的,你说了算。”
“那边的事都处理好了?”村长不禁皱起了眉头,拧起来的疙瘩就像恶心的肉瘤。
“还能咋处理,都成了那样了,孩子算是毁了。虽然不是我生的,好歹也一口一个爹,一口一个娘的叫了两年了,你咋就这么狠心呢?”李婶拿起那磨得比毛巾还滑溜的枕巾擦了擦眼泪。原来的鸳鸯戏水图,如今只剩下了半池湖水。
“女人家懂个屁!我和牧师说好了,过几年孩子大了,能自立更生了,还让他回来。这多好,咱们不用教也不用养,还省得旁人惦记。”村长说的轻松,但是心里一点也不轻松。
“二狗子回来,还能认你?早就把你忘了!你问问他,还记得他亲爹亲娘长啥样、叫啥不?不就是神父嘛,怎么又改名叫牧师了?”李婶实在气不顺,翻身过来对着村长说道。担心把孩子惊醒,不时地在两个孩子后背上轮流轻拍着。
“你还不允许人家起个小名了?”村长狠狠的吸了一口,只觉得喉咙里升起了一团火。“那能一样?他亲爹亲娘一看就不是个好种!哪能像我这么实心的对他。”村长突然想起过去的两年里,对二狗子打的多,对大龙是骂的多,不禁也有些亏欠。“那个,明天天不亮你就起来,烙几张好饼。完了我送他俩走,老杜要是上门来寻,就说让公安局带走了。有本事让他去找公安局要人,我谅他也没那个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