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神父
几个大人沿着炕坐了一排,一人捧着一个粗瓷大腕,最好的一个看起来像青花瓷一样的,村长一直都舍不得用。今天为了招待神父这样的贵客,才破例从碗柜的角落里掏出来。李婶用煮开的面汤,烫了两遍才好意思盛面。三个孩子则是一人一个搪瓷碗,坐在马扎上,面对大人们的监督。
神父接过碗后,却没有像大龙似的着急搅匀卤子,而是慢慢将碗放在一旁,右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然手双手捧拳抵住下巴,闭着眼睛,嘴里默默的念着一段经文。村长已经张开的大口只吸了一口热气,便被施了魔法一样顿住了。然后捧着粗瓷大碗耐心的等着,不知道神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李婶看自己男人不动了,也不好意思继续吃了。甚至有些害怕神父嘴里会跑出牛鬼蛇神那样的东西,要不是手里有碗,恨不得堵住耳朵。
小凤也学着神父的样子,把放在地上,但是她不知道神父念的什么,只能挤开一只眼偷偷瞄着,嘴里吧唧吧唧的。而二狗子虽然也捧着碗,但是并不像村长的眼神只是等待,他盯着神父的脸,觉得他好像在睡觉,不过从来没人睡觉能像他这样看起来舒服。大龙没有,小凤没有,村长爹妈更没有。
很快,神父睁开了眼睛,说了一句大家都听清的话,“阿门”。神父看的更清楚的,就是拿着马扎坐在他面前的三个孩子,尤其是二狗子,似乎他的灵魂还没有回归似的。又看看小凤,已经端起了碗,至于大龙,已经快要见底了。而村长还在直勾勾看着他,似乎等待进一步的指示。“村长,您赶紧吃啊。”
“哦,可以吃了?一起吃!一起吃!”村长的手用力搅了两下,挑起一大筷子面,刺溜就吸进了嘴里,嘴角还留下一圈汤汁。那声音,就是刚吃饱的人,也能馋出三分饥饿。突然发现二狗子还在发楞,催促道:“二狗子,等啥了?不吃饭就吃砍!”
二狗子的眼睛似乎还停留在神父的脸上,但是嘴巴和双手已经默契的配合起来。只不过,他的眼神,神父也一直慈祥的接收着。而与泛黄的墙壁相比,二狗子的眼睛就像是鲜活的油画。
当神父吃完饭,将碗递给李婶的时候,又在胸口划起了十字,又像开始的那样念起来了。大龙和小凤觉得无趣,早早就跑进了院子。李婶也急忙跑去刷锅洗碗,村长只恨自己跑得慢,既然“仪式”已经开始了,自己中途离开只怕是不礼貌,只好耐心的陪着。手边的面汤,也不敢动了。
只不过这次神父没花太长时间,很快就“阿门”了,然后笑盈盈的看着村长和二狗子。村长带着些警惕的神情问神父:“神父,您到我们这个村来,是干什么的?搞宣传还是作动员?”发现二狗子还不合时宜的坐在跟前,“二狗子,出去耍!大人说话,小孩子一边儿玩去!”
神父看着这个孩子离开,出门前还特意转过身,对着他点了一下头,心里额外的有些舒服。就好象明朗的光线穿透了土和砖,洒在了他的身上。
“村长,我到你们这个地方是宣讲主的福音,不是搞宣传和动员。我们生来都是有罪的,需要赎罪,才能将来升入天堂。您有兴趣的话,我教您一段经文吧?”神父说着就拿起了紧贴着大腿的黑皮子书。
村长惶恐不已,就好象曾经在学堂老师要检查他的作业一样。“不用了!神父,不用了!真不用了!天堂,我懂!我懂!就是升天呗,死后成仙成佛,我懂!念经就算了,你们不是都讲究个心诚则灵嘛,我心诚,很诚很诚啊!随后偷偷给您烧两柱香,行了吧?”
神父被村长的激动搞得哭笑不得,但还坚持解释道:“我们这个信仰和你说的还是有区别的。成佛那是佛教的说法,成仙那是道教的说法。但我们耶稣教,只有一个真神。而且,我们没有轮回之说,更不要烧香。不过这个心诚,确实很重要。”
“神父,好了,可以了,您说太多我也听不懂。”村长急于打断神父,“神父,您说的那都是外国的神,不是咱中国的神。中国的神我们都不信,更不信那外国的神了。再说了,外国的神,也听不懂中国话啊。而且,真的上了天堂,一看脸生,万一名额不够,又把我扔回地狱咋办?国外也有地狱是吧,地狱也是十八层?也有阎罗王?”
类似的对话神父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继续保持着耐心:“地狱也有的,但没有阎罗王,而是由撒旦来掌管。他曾经也是个天使,后来背叛了神选择了堕落。”
村长恍然大悟一般:“那就一样!一样!肯定是翻译的问题,你们洋话叫撒旦,翻译过来就是阎罗王的意思。神父,像你这样出差,回去以后单位给报销路费不?”
“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不知道别瞎说!”人没进门,声音已经抢先赶到。“神父您好!”杜秀才对着神父作揖。
“您好!”神父从床上轻轻一跃就落在地上,站直了身体对着杜秀才微微鞠躬。
“吃了饭了?不在家呆着瞎溜达啥?”村长看见杜秀才气不打一处来,把烟杆从腰里抽出来,空吸了两口。“神父,这是我们村的秀才,读过点没用的书。”
“傻妞要来找小凤玩了,我带孩子过来串串。幸好我来的早,不然你把咱村的脸都要败光了!”杜秀才一脸得意的看着神父:“神父,您别看他是个村长,其实就是个土狗,啥也不懂。您需要休息吗?要不我带您出去转转吧?”
神父也觉得和村长聊天有些吃力,不妨试着与这位秀才沟通一下。他跟在杜秀才身后,却被他带进了王疯子所在的院子。而他始料不及的是,那个蓬头垢面比村子里任何一条狗看起来都脏的人,看到他的一刻,突然发疯似的扔掉了手里的炒米饭,两步冲过来,扑通就跪在他的面前,紧紧抱着神父的腿。“老师!您回来啦!学生想您啊!”说完哇哇大哭起来。
神父虽然不惊慌,但也被抱的险些失去了平衡,就像一个老人在和年轻人摔跤似的。杜秀才别看平时柔柔弱弱,对待王疯子可像个男人了。同样,对着王疯子的肩膀就是一脚,王疯子向后摔的一刻及时撒开了手,没有连累神父。
“神父,让您受惊了。”杜秀才安慰一句后,痛骂着王疯子:“傻货,你看清楚,这不是咱老师!”
王疯子拍拍身上的土,泪水早就被脸上的灰尘吸干。走上前摇头晃脑的看看神父,然后又开心的连蹦带跳的回去捡洒在地上的米饭。“不是!不是!”
“神父,您不知道。其实啊,当年我和村长,老芋头,疯子还有村里几个人都是同学。而这里,又是我们村唯一的庙,也是唯一的学堂。当年我们的老师,也总是穿一件黑色的长褂,和您这一身,有点像。他脑子不清楚,认错了。您别搭理他,我带您到处走走看看。”杜秀才向着那破旧的房子走去。
神父从王疯子身边走过时,忍不住又在胸口画了十字,嘴里轻轻念到:“上帝保佑!”而当神父再次抬起头看着这座正屋时,心里还是崇敬的。黑色的瓦片层层叠叠,一条条像人的肋骨一样排列整齐。白色的墙壁布满斑驳的裂纹,只因这里气候太过干燥。门前的四根立柱,原先似乎有什么牌匾,但已经被剜掉,旁边留下了刀斧的痕迹。留下的空格,也是整整齐齐尺子量出的一般。立柱的底座上原先也刻着什么图案,但是所有的脸孔都被人粗暴的凿去。
“神父,来这里!”杜秀才高声叫喊着。
神父不禁又画了一个十字才跨入门槛,却发现杜秀才站在烂木门后等待着他。而他右侧的墙里,嵌入了一块石碑。石碑上的字多数已经被划掉,但是依稀也能分辨出一些内容。而石碑上那如蛛网般的两个裂痕,是被重锤砸出来的。
“神父,这是我们村唯一保留下来的一个记录。乾隆六十年,我们的祖先感念皇恩,又因数次赈灾扬善有功,皇上大喜,故赐此地,得名扬善。这个庙堂,大约是光绪十三年,在众人的共同发愿下建造的。记得那时我们的老师教会我们识字后,还给我们念过这块碑文。现在,我也记不得太多了。”杜秀才忍不住用手去抚摸裂痕,就像抚摸长者的伤痕。尤起刻着乾隆和光绪这样字眼的地方,痕迹尤其深。而那些数字,倒是没什么损伤。
“神父爷爷,我爹喊您过去呢,说是有人找。”二狗子突然就跑过来了。
“谢谢!我这就去。”神父谢过二狗子,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杜秀才先生,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你们这里对父亲的称呼,有的叫爸,有的叫爹,这有区别吗?”
杜秀才忍不住大笑:“神父,您想多了,没区别。我们村的土话是叫爹。后来市里面的领导要求我们学习普通话,得叫爸。后来教来教去都乱了。领导一撤,我们就想叫啥就叫啥,都一样。不过,神父,请原谅我唐突,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您是中国人吗?”
这下神父笑的比杜秀才还灿烂。“我当然是中国人啊!您为何有此一问呢?”
“中国人干嘛要信外国的神啊?难道外国的神比中国的灵?要是这样的话,我也信。”
这次神父没有回答,而是选择向村长家走去。刚进了院子,看到了王疯子学着狗的样子趴在地上吃饭,忍不住问身后的杜秀才:“他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天生的。”杜秀才瞬间就在神父面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