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杜秀才
村长喊完话，就抱着二狗子钻回屋里去了。其他人的新鲜劲儿也后继无力，不到三分钟就各回各家了，该洗锅的还得洗锅，想晒太阳的也得回去搬个马扎。似乎是刻意等到人群散尽，杜秀才，一个鼻梁上托着黑框圆眼睛的男人，脚边跟着一只摇头晃尾的龅牙小京巴，迈着八字步，向着村长家走来。此时，王疯子也许是困了，也回他的院子里睡觉了。
杜秀才进了门，看见床上的三个孩子，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村长，你找我？”
李婶看见杜秀才，又看看日头，突然觉得差不多该准备午饭了。手里的裤子也不缝了，把线含在嘴边，牙齿咬住用力一扽。就那样把还留着一个小窟窿的裤子扔给床上的大龙，剩下的线缠好扔在柜子顶上。这才发现，那碗煮疙瘩已经凉透了。
李婶打算拿到灶上再去热热，还没出门就被坐在床头的村长喊住了：“干啥去？饿死我？拿来！”
多年来，李婶也习惯了她的男人时不时摆摆威风，她都顺着他。尤其是有外人在场，更要表现的额外恭敬才行。冲着杜秀才点点头，正要出门又回头：“秀才中午留下吃饭不？”
“不了，嫂子，傻妞妈已经备上了，中午是酸菜面。”杜秀才坐到李婶空出来的凳子上，把身体挺的笔直。当年在私塾里，被先生的尺子算是打乖了。不过别的，也没留下什么。只不过比佝偻在床上的村长耐看一点罢了。但是耐看有什么用，哪怕村长是个驼背，也是有儿有女，自己也没少在媳妇身上卖力气，但就是不见反应，连个屁也没生出来。不对啊，村长家是两娃，怎么多出来一个？“村长，这个孩子是？”
这疙瘩，是玉米面磨碎了，和着白面揉成了团，蒸好。待吃的时候，白水煮开扔进去，等水变了色就能吃。现在日子也没那么困难了，李婶总觉得多放点白面才显得生活条件上来了，结果今天的疙瘩吃起来没了玉米的香甜，而且白面掺多了就没了嚼头，村长有点不高兴。“败家娘们儿！瞎闹！哦，这是我儿子，叫你过来给孩子起个名字，别浪费你那一肚子的史。”
村长总是故意把历史简化的只剩一个字，而且把口音拖的和屎一样。“放屁，你就大龙一个种，多会儿又多了一个儿子？而且瞧着和大龙一边大，你也没那个屌出息生野种。该不会是你买来的吧？你还有这闲钱？”
“放你娘的屁！”村长大怒，把碗扔到床沿，一些汤水都洒了出来。
“放你娘的屁！”大龙学着他爹的样子大喊起来。不过，稚气未脱的孩子骂人，只让人想笑。
二狗子只是笑，并不学话。
“滚一边去！穿上裤子去院里耍！”村长训子的声音明显低了一个八度。“人家当秀才，都是不出门也知天下事，瞧你那个傻样，全村传遍了你还是一脸的浆糊，怪不得你闺女叫傻妞，就是被你这个爹带歪了。这是有人丢在疯子门口的，让我给捡回来了。”
杜秀才一听那个气啊！他家就在村口第一户，哪个不长眼的，扔孩子还非要多走那些路，吃饱了撑的？他家小豁牙也是个傻狗，别说贼人从门前过，有时候贼人进了门还听不见，不然家里也不会总丢萝卜。再看这孩子，行事稳稳当当，不像那大龙一看就是个土匪转世。再看那眉眼，不知道怎么愣是看出了自己小时候的感觉，当真是越看越喜欢。“村长，你看你家，有儿有女，再养一个也辛苦。要不这么滴，我不怕吃亏，这孩子给了我吧？回去给傻妞当哥哥。”一低头，小豁牙也不在脚边绕了，准是又和大狗子逗乐去了。
村长眯起眼睛，嘿嘿冷笑道：“好你个秀才，算盘打到老子头上了，想得美！我已经宣布了，这孩子是村里的孩子，只不过是住在我家，以后各家，一家管一天饭，就和王疯子一样。等这孩子长大了，谁家有难了，都得帮一把。”
杜秀才也不傻，但他也不着急，来日方长。大龙从床上直接跳在地上，沾着黑灰的脚插进鞋里，然后耷拉着布鞋就跑出了院子。村长心里有数，肯定又和老芋头家的大地瓜玩去了，反正自家儿子打起来也吃不了亏，他不担心。但是二狗子要出门的时候，却被杜秀才一把拉住了。“村长，这孩子生辰八字是多会儿？”
“你是不是念书念糊涂了？你当是古代啊，把孩子扔盆里顺江漂，还给你留封血书。不知道，你看着办吧！”村长喊了几声，觉得嗓子有点干，端起那碗冷汤，咕咚两下就倒肚里了。
杜秀才把二狗子的手抓在手里，刚刚把掌心朝上翻过来，二狗子就伸开了手掌，让杜秀才心里的怜惜又多了两分。这么通人性的孩子，怎么就能从自己面前走过呢？恨也恨自己，早上全村的狗瞎嚷嚷，自己愣是不当回事儿。
“别你妈又给人看手相，你他娘的看的一点也不准。”村长把碗扔在窗檐，即使平时都是自己送，即使只需要出门左拐走两步就到了厨房，也愣是老大的不情愿。两手无处安放，又把腰间的烟杆抽出来，敲打着自己的掌心，就像过去巡捕房里的大黑帽。
杜秀才被村长搅了兴致，索性也就不看了。看得不准，是徒增烦恼；看得准了，泄露天机，是要遭报应的。他只给自己的傻妞出生时偷偷看过，直言将来嫁的是人中之龙，心里老大的安慰。但自己从此没了香火，也不知道是不是报应。“孩子，你会讲话吗？”
“会。”二狗子吐字清晰，还是标准的普通话。
“知道这是哪里吗？”杜秀才继续问。村长在一旁安静的听着，也想借这个机会，看看二狗子的本性咋样。
“不知道。”二狗子笑呵呵的摇摇头，然后指了指在床上学着他刚才的样子转圈的小凤。“妹妹。”
这下村长可得意了，“看看！看看！要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话都不会说就知道这是妹妹。好小子，以后不但要照顾妹妹，还得听哥哥的话。”村长滑稽的用两根手指比划着刚才跑出去的大龙，“哥哥，你的，知道不？”
“知道。”二狗子点头笑笑。
“还你的？村长，你不去当汉奸真可惜了！二狗子，这是你的名字吧？”杜秀才又问。
“是，他给起的。”二狗子伸出食指对着村长。
“嗨！”村长用手里的烟杆打在二狗子的手背上，直接砸出了一个红坑。二狗子惊恐的把手背在身后，不停的在屁股上蹭。村长知道二狗子疼，但是他更知道，训孩子就和训狗一样，第一棒子一定要敲狠敲疼，哪怕将来就是用个报纸打，也能让他们感到害怕。“谁是他？我是你爸！以后叫爸！听见没有？还有，用手指人这个臭毛病，立刻改了！”
杜秀才等二狗子点了头，才敢把那只受伤的小手捧在手心里。“下这么大死手干啥，不是你亲生的就让你瞎祸祸？要点脸吧！二狗子，没事，以后啊，他要是再打你，就到杜叔叔家来。出门左拐，走到头，第一家就是。他不要你，我要你。”
“敢！”村长一听这话，烟袋直接戳到了杜秀才的鼻尖上。“老子管儿子，天经地义！你再多一句嘴，我连你一块收拾了！”
杜秀才看到村长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知道自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索性夹着二狗子转过身去，由着那烟袋戳着后脑勺，眼不见心不烦。“二狗子，这里是扬善村，今后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知道了吗？”
村长听杜秀才识趣的说着这些没什么杀伤力的话，这才把烟杆收回去，顶着下巴。似乎那里的胡子又在生长，时不时引起一阵麻痒。
“咱们村也是个老村子了，具体多少年，现在谁也说不清了。”杜秀才就像老师一样娓娓道来。
“那你说的是个屌！”村长忍不住嘲笑道。
“知道隔壁那个院子吗？那里原来是一座庙，就叫扬善庙，咱们村就是因为这个庙得的名字。庙里本来供奉着一位菩萨，导人向善。咱们村里的人呢，也都是些老实人，都很善良。你要记住啊，一个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但善良，不能没有。后来啊，在一个特殊时期，庙里的菩萨，就被村长，也就是你爷爷，带着人砸烂了。”
“跟孩子说这些弄啥！你当他能听懂？嘴上没个把门的，啥也瞎咧咧！狗子，别听他的，你爷爷那是反封建迷信除四害，是听一个更伟大的老爷爷的号召。记住了没？”但村长的父亲在大龙出生前突然暴毙，也让他心有余悸，难道头上三尺真的有神明？从此，若非不得已，村长决不肯进那个院子。
二狗子有些恐惧的点点头，但是村长却看到了那一杆子的效果，十分满意。
“砸菩萨我不管，那为啥把庙口上的石碑也砸了？先生说，那可是咱村的历史。”杜秀才歪着脑袋，并不敢和村长四目相对。
“要那历史有什么用，都是些老封建旧思想。咱新中国，要的是新历史新思想！秀才啊，你就该陪着你们先生，好好改造改造！对了，后来见过你们先生没？”
“没，听说回老家种地了。”话到这里，杜秀才突然神伤，起身就要出门。
“这就对了，劳动，是最改造人的！”村长拉着二狗子，执意要送杜秀才出门。竟然连把杜秀才叫来的本意都忘了。
院子里，大狗子懒洋洋的趴在地上摇着尾巴，小豁牙则时不时向着空中的尾巴扑腾。眼见村长和杜秀才从屋里出来，大狗子赶紧立起来，小豁牙却趁机上去闻大狗子的屁股。杜秀才看在眼里，气得嘀咕：“畜生就是畜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