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送来的孩子
即使身处盛夏,黎明前也不会让人有丝毫的暖意。黑夜就像一缸墨汁浮在空气中,鲜红的血液离开身体,也会染成黑色。而且,每一股风,都像是来自西伯利亚的间谍,将它们产地的寒气从骨头里拔出来铺在皮肤上。铺的多了,即使看见太阳,也来不及融化就把人带走了。
一辆破旧的白色面包车连车灯也不敢打开,幸好此刻连老鼠也回窝休息了。车慢慢开到了狗村的村口,车没有熄火,走下来一个围着黑纱巾的女人,手里拖着一个刚长过膝盖的男孩。女人警惕的看着四周,在村子的房屋间穿梭着。孩子黑暗中的磕绊,她也只是手里加把劲而已。若是在丛林里,说不定孩子的腿已经扯断了。
狗村是郊区的一个村子,原名叫扬善村。解放后因为市政规划的原因,郊区也慢慢成了市区的边缘,曾经贫瘠的土地也在水泥强化过后,成为了现在的汽车站。那时尚没有如今这样的补偿金,政府也只是花了很小的代价,给各家各户修整了一下房屋就获得了皆大欢喜的结果。
村里家家养狗,但这些土狗却极为聪明,似乎能从路人的脚步声中听出他们的目的地。倘若不是冲着自己的院子,是绝对不会随便吠叫打扰主人们的休息。但如果你敢把手搭在门上,哪怕只是轻轻的贴上,也会引起这些精灵们老大的不快。后来,市里的人们,渐渐也就觉得扬善村这个名字太过拗口,狗村这个名字慢慢流传了开来。
女人警惕的走着,似乎每一家院子都要仔细看三遍,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挑什么。眼瞅着天上的云彩快要看出了形状,女人的耐心也快要被逼到了极限。女人索性闭上眼,蒙着头,拉着孩子数着数又向前走了三十步。再睁开眼时,发现面前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院子,更像是一个废弃的庙宇。但如果是庙宇,却看不到任何牌匾,而且连院墙顶上的瓦都没有一块完整的。原本该是齐整的木门,也只留下了一片铁栅栏,空留一个铁环,连把锁都没有。
女人或许认为天意如此,而他身边的男孩从始至终一言不发,难道是个哑巴?女人解下了系在腰上的细皮带,失去束缚的肚皮瞬间弹了出来,却把裤子繃的更紧了。女人将皮带一端死死系在铁栅栏上的铁环里,另一端在男孩的腰上绕了一圈后扣死。
“我告你说,你别怪我,我把你养这么大,已经是仁至义尽,要怪就怪你那个狠心的爹。他骗了我,又抛下了我。现在,我也养不起你了,从此咱们都是路人,各安天命。你要是有心,就安安静静的,别哭,别喊,行吧?记住,你没有爹,也没有娘,更没有家,谁要你,你就跟着谁。”
当空中弥漫的微光已经足以照亮人的轮廓时,男孩有些邋遢的嘴脸无法掩盖他眼睛的霞光,仿佛那根本不是人间的产物。此刻,男孩安安静静听完女人的讲话后,用力的点了一下头,看来不聋。兴许,他还以为只是一个有趣的游戏。
咣啷啷一声从院子里传来,女人吓得立马直起了腰,立刻就向来时的路跑去。她在奔跑时,高一脚、低一脚的踩进了并不平整的坑里,几次都轻轻歪了脚,但她就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又像全村的狗都要扑咬她似的。女人的面纱紧紧贴在脸上,仅仅看突出的鼻梁和露出的眼眸,也绝对是个美人。车门都没来得关,车子已经启动了。这时,远处的路尽头,刚有环卫工骑着自行车去领扫帚。
而那声响,就是这院子的主人——其实也算不得主人——王疯子,起来上厕所,没留神踢飞了脚下自己的饭盆发出的响动。王疯子随便走到一堵墙前,掏出家伙来美美的放松了一把。一边尿,一边把自己想象成一道喷泉,不停的换着角度在墙上涂鸦。三面院墙已经每一分每一厘都被他施肥过了,也因为如此,墙边的杂草长得格外茂盛,如果有人躺进去,是极好的埋伏。王疯子也格外满意这盎然的生机,把甩上尿的右手伸到鼻子前闻了一下,开心的大喊:“对味儿!”
正要回去接着睡,却透过铁栅栏,看到了一个人形的影子,王疯子紧张的立刻趴在地上,两手各抓了一把搀着石子的土,就像防备野狗一样,大喊道:“谁?是人是鬼?”他就像一只四条腿的蜘蛛一样,肘关节和膝关节立的比身体都高,把自己的头保持在手和脚的保护圈里,慢慢向门口移动。
这时,天际的一道曙光从海洋的孕育里出世,穿过山间的罅隙,微红的霞光照在男孩被风吹皲的脸上,让王疯子整个人瞬间感到了温暖。他不能置信的看着这个孩子,心底里有一颗种子瞬间疯狂的生长,似乎要把蕴藏了几十年的能量一下都爆发掉。王疯子激动的跳起来,把手里的土狠狠的往地上砸,不少砸在了自己的脚面上。“哈哈哈!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王疯子冲出了院门,男孩安静的看着这个蓬头垢面的家伙冲到了隔壁,对着大门狠力的拍打。却惹的里面的狗疯狂的大叫,瞬间“汪汪汪”的叫声由这一只狗传到了左邻右舍,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隔壁这户的门里慢慢走出一个略微有些佝偻的男人,最醒目的是他的腰上别着一根黄色竹烟杆,烟嘴和烟袋两个黄铜件已经被嘴唇和手掌打磨的比黄金还漂亮。
“大狗子!瞎叫什么!大龙和小凤还睡着呢,敲你狗日的!”男人说归说,却只是慢慢的走向了门后。而大狗子,也安静下来,失去引领的村子,也渐渐从狗吠声中回归了平静,权当是一场儿戏。绝大多数人,只不过是翻个身子重新睡罢了。
这时,门外王疯子的喊声反而越加清晰,“我有儿子啦!哈哈!我有儿子了!村长,你快出来看啊!”
男人气呼呼的拉开门闩,脚比眼睛更快来到门外,一脚就踹在王疯子的肚子上。“死疯子,你瞎嚷嚷什么,你儿子死多少年了!咋了,找到女疯子给你生儿子了?别疑神疑鬼的,滚回去睡觉去!一会儿少不了你的吃的,狗日的,全村的狗都被你吵醒了。”
也不知道是王疯子身子太好还是男人留了力气,王疯子身子受这一脚巍然不动,反而一把扣住男人的手腕,拉着就往自己的院口疯跑。男人在后面,险些被自家的门槛摔成狗吃屎,这下更加恼怒了,抬起另一只手就向王疯子的后脑勺劈下去。但疯子就是疯子,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礼物,就像洗头一样。
王疯子突然一脚站定,男人没有任何防备,干净的脸撞进了疯子满是虱子的头发里,嫌弃的赶紧狠狠拍打了自己两个耳光。“狗日的有病啊,不会说一声?呸!呸呸呸!”
“我儿子!我儿子!”王疯子指着那个男孩,兴奋的手舞足蹈起来。看样子很有点藏族舞的风格,但是他的眼神却看不到坚定的向往,只有浑浊如黄河的搅动,而且四肢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束缚着,只有手腕和脚腕还保持着活力。
这时男人也发现了男孩,赶紧走上前,发现孩子就像一匹马一样被拴着,而他似乎比马更通人性,毕竟,他本就是人。男人蹲下去,用他粗糙的手捂住那一对如同鸡蛋清一般的小手。“娃娃,你从哪来啊?”男孩摇摇头。
但其实男人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已经开始打量这个孩子。眼睛,是两个,而且比最美的葡萄看上去还要好吃;鼻子,直挺挺的,一对小鼻翼忽扇着,看起来也没问题;耳朵,也是两个,耳垂也有;手指,数目也对,长短也合适。奇怪?这么好生的一个男娃,怎么会被人扔在王疯子这个院子门口?难道,这疯子从别处偷来的?真他娘的不要命啊!
“村长,快给我娃弄点吃的呗,他兴趣是饿了。”王疯子似乎已经跳完了一曲,对着空荡的巷子四处鞠躬,闭目欣赏着从未存在的掌声。
“孩子,你从哪来的啊?”男人询问中,发现了腰上的那条带子。恶狠狠的瞪了一眼王疯子,心想,这王八蛋,居然把孩子当狗一样拴在门口,早知道当年就不该心慈手软。男人立刻将男孩腰上的皮带解下来,轻轻的揉着他的肚子。却发现,孩子穿的十分单薄,而且肚子扁扁的,就像没吃过饱饭一样。
男孩这时摇摇头,算是对男人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