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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朝为骨肉暮成哭
云湘听到此处,忍不住问:“难道遍布两州之地到韩州的路上,就没人给上一点施舍吗?”
店小二又饮了一口酒,说道:“夫人说笑了。那哪是一点施舍就能打发得住的。有的大户人家一开始还开仓放米,后来实在架不住去吃的人越来越多。不给就动辄闹事。你给他,他不念着你的好。等你不想给的时候,他就念着你的不好来了。这种时候,除了官府和军家,谁能管得了这种事。我记得小时候,韩州也旱过一次,就是没这么厉害。那时候,就是军家的人看着。灾民喝的粥里面虽然都有点稻草傻子,说不好还有点猪粪羊粪,但没人闹事。”
屈淮道:“饿了这么久,早就应该没有力气。怎么还这么精神,可以闹事。”
店小二踟躇片刻,说道:“官人,我现在只是跟您说说,我没有亲眼见到那种场面。只是来这住店的贵人多,有些见过,经历过。和我们碎语,我就记下了。说是闹事,但一帮庄稼地里的人也干不出什么大事。他们只需要胡搞,就能整得一团糟。富贵人家不想赈灾了,把粥棚子收了,他们就去砸门抢粮。逃难的路上,碰见有落单的富人,就开始抢东西。为了取暖,就是看见寺庙他们也不心软,佛祖都敢劈开来当木头烧。为了一口吃的,有人啃树皮都啃死了。见着一只老鼠就直接往自己口里送。老鼠一下下了肚子,嘴里面还咬断半条尾巴。现在太阳又热,人死了以后尸体过不了多久就要发胀,那臭味,隔着大老远就让人犯恶心。就这样了,死人肉还是好东西。要不是吃活人太难,他们说不准就直接杀人开吃了。”
云湘是见过不少死人的,她当然明白人死之后的尸臭有多难闻。她素日里并不害怕生日之事,此时却听得一阵阵犯恶心。虽然未曾亲眼看见,仅仅想象,也够她难受了。
屈淮似乎也被噎住了,从床上起来,做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酒,和店小二碰了一下。
云湘不想再听刚刚那些,岔开了话题,问道:“你们这些开店的走了以后,住在这里的客人要怎么办?他们进不去韩州主城,绕过韩州又路途遥远,就留在这吗?”
店小二苦笑:“夫人是菩萨心肠。可现在,我们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那还有闲心和闲工夫再去管别人的死活。您二位是好心人,听我一句劝,赶紧的托人活动,进城去吧。主城里有不少兵,那些人进不来。我看官人您随身带着兵器,是会武的人,也没什么怕的。赶紧走吧,你说这饿得发慌的人,那还是人吗……”
屈淮道:“人就是人。命就是命。”
这话似乎让云湘舒服了不少,脸色也没有原先那么难看了。她做到椅子上,也开始饮酒。屈淮不去管她。店小二呆呆的看着她,说道:“我原先看夫人清冷,不像北境的女子,原是看错了眼。”
“我是南境人。”云湘答到,想想又补充说:“南人北人,都是一样的。”
店小二喝多了酒,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喃喃的道:“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窗外传来几声哑着嗓子的唱腔。屈淮听了一会,说:“是乞丐乞讨时候唱的调,你打开窗子,听听唱的是什么。”
云湘打开窗户,那歌声似风似刀,割进人心里。
“去年旱毁——才五六,今年家家——食无粟。高囷大廪闭不开,朝为骨肉暮成哭。……公家赈粟粟有数,安得尽及乡民居。前日杀人——南山下,昨日——开仓——山北舍。……豪家不仁诚可罪——,民主稔恶何由悔……”
云湘关上窗户。心中却不得不去想那“朝为骨肉暮成哭”,是什么样子。她原先只知道说两州大旱,却不知道,什么叫灾,什么叫难。
屈淮把已经喝醉的店小二扔了出去,回到房内,接着吃饭。云湘已经没了什么胃口,坐在屈淮对面看着。屈淮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劝她:“活人不能被死人的事情为难住。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还有许多要做的事,不能为了过去,毁了现在。”
云湘拿起筷子,道:“你很少这样说话。”
屈淮说:“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云湘慢慢的说着,好像每一个字都值得她反复斟酌,然后再从嘴里吐出来:“我以前一直以为,你与长安城中的其余人没有什么区别。或者为了权力或者为了功名。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与那些人是有所不同的。”
屈淮笑了一下:“功名利禄,谁不喜欢。你眼睛还是擦亮点,可别把我当好人。”
云湘不置可否,问道:“韩州现在不让人进城,我们怎么办?”
屈淮想了一下,说道:“明早我先进城,你往西行,去看看情况。但不要走的太近,看见个大概就走。这件事必须在韩州解决,不能让流民接着走下去。这是向东的一支,到了韩州。不知道其余地方,是什么状况。”
云湘提议:“要不要让驻北司先去稳住局面。”
屈淮不屑:“他们要是稳得住局面,长安城还需被惊动吗?那些人一个个自己是吃的肥头大耳,油光水滑。要办点事,放点东西,就什么也没有。我不杀人已经算好的。”
云湘说:“他们总不至于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问一下,好过我们自己慢慢去看。”
“那你写信吧。看看能不能送到驻北司手里。还是直接连鸽子带信都被打下来吃了。”
“哪来的鸽子?”云湘诧异。
“哦,你没带啊。”屈淮重新躺到床上:“那就更麻烦了,派个活人直接过去?你心里有数。等活人绕过去,你都已经在驻北司里喝了几个月的茶了。”
“就什么都不做吗?”
屈淮打开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一个长包裹,露出里面一把长刀来。云湘认得这东西,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就这一把。屈淮曾经在南境带着这把刀上阵杀敌,也曾带着这把刀走进南境其余的封地,逼着三州出兵。屈淮擦了擦刀刃,道:“我看韩州守城是要换个人来做。”
“你疯了。”
“长安城自顾不暇,可没空管韩州的事。”屈淮把刀收好,随手放在床的里侧。
云湘道:“这才是你的目的吧。长安乱起来,你就能浑水摸鱼,做你想做的事情。。”
屈淮轻笑:“你才知道?我可不是想为了两州难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把这里的事料理干净了,还有更紧要的事。长安的事情就让杨定平他们去头疼吧。既然放我出来了,我总不能白出来一趟。”
云湘坐到床边:“昭华郡主和长公主总说,梁帝疑心,放你回北境就是放虎归山。如今看来,此话不假。”
屈淮抚摸她的头发:“梁帝现在不也没空管我。靳清可不会故意为难我。他还指望我打仗呢。”
“人人都指望着你打仗。你是战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你是最好的刀,向外所向披靡,向内也一击致命。没人不忌惮你,也没人不仰仗你。”
屈淮不笑了,他的脸上没了任何表情。云湘继续说道:“人们常说,天子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你又不是天子,为何也这么处境艰难,举步维艰?”
屈淮扣住她的腰,把她拉向自己:“我可当不上孤家寡人。”
云湘突然伸手挡住他的亲近,走到床边侧耳细听。屈淮跟在她身后,皱起眉头。
“怎么这么喧闹?”云湘回头问屈淮:“去看看?”
“你在这里待着,有什么事记得随机应变,我去。”屈淮披上外袍,转身离开。
云湘出门,把被屈淮随手一扔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哪糊里糊涂就睡在门外面的店小二拉到屋里。一壶冷茶直接泼到人脸上,把人泼醒。店小二一开始还有些糊涂,云湘把人拉到窗边,让他听外面的声音。那声音随着风传过来,像哭喊,也有什么东西被摔碎了的声音。又过了片刻,突然看见不远处火光滔天,是走水了。
店小二彻底清醒过来:“这,这事那帮流民过来了。”
云湘把人拉回屋子里:“你确定吗?”
店小二战战兢兢:“错不了。我们这种开在城外面,两城之间的小店,虽然总有客人过来歇脚吃饭住店,赚得不错。但没人管着,平时里就容易遭人惦记。所以一听说流民要来就开始挂心。那帮人抢了东西,把仓库搜刮一空之后,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直接就是一把火。让你哭都没地方哭去。只要不伤及性命,就是万幸。这可怎么办?过不了多久,咱们就得和他们去一起变成难民了。咱们说不准还要惨一些。天杀的,他们自己惹怒了老天爷,凭什么我们跟着遭罪……”
“行了。”云湘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抱怨没用,想想现在怎么办吧。”
注:章节名及文中乞丐所唱歌谣出自揭傒斯《大饥行》。全文如下:
《大饥行》揭傒斯
去年旱毁才五六,今年家家食无粟。高囷大廪闭不开,朝为骨肉暮成哭。官虽差官遍里闾,贪廉异政致泽殊。公家赈粟粟有数,安得尽及乡民居。
前日杀人南山下,昨日开仓山北舍。捐躯弃命不复论,获者如囚走如赦。豪家不仁诚可罪,民主稔恶何由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