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生离易

曲容拂袖扫去自己袖边的碎片：“本宫还是大梁的长公主一日，领受大梁的俸禄一日，享受皇室的尊荣一日，本宫就记得自己是大梁的长公主。纵然本宫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本宫也会竭尽全力。如果国师要在人事上阻我，本宫一定会让国师后悔。”

向哲稽首而礼：“谨遵长公主训。”

寻州。

镇北侯府的车马走了两月有余，终于是来到了这里。

曲凤城坐在马车之中闭目养神。现在已经快要入夏，曲凤城乘坐的马车中却还散发着融融的暖意。曲凤城拥裘围炉，享受着进入长安城之前最后的宁静。

黑影从马车的门帘处隐秘的进入，马车边重重的守卫好像都被黑夜蒙蔽了双眼，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有人潜入了世子的马车。如果这个人是个刺客，此时曲凤城已经身首异处。

来人是最好的刺客。曲凤城了解这个刺客，就好像了解自己。

“你怎么来了？”

高华郡主坐在曲凤城身边的座位上：“我若是不来，怎么知道镇北侯府的手段竟如此狠辣。”

曲凤城张开眼睛，吟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高华郡主轻哼一声，她太熟悉这段祭词，早已经印刻在她记忆之中，灵魂深处。她接着吟出《山鬼》的下半段：“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曲凤城喃喃道：“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高华，你若是还记得这《山鬼》，就应该明白镇北侯府的无奈。我和你说过，镇北侯府与平南王府，本无不同。”

高华郡主一脚踢向曲凤城的小腿，曲凤城躲闪不开，吃痛俯下身子。高华郡主冷声道：“别把平南王府和你们相提并论。你们比平南王府恶心太多了。平南王府是先对自己残忍，才对其余人出手。你们镇北侯府只不过是对其余人残忍，用别人的累累白骨惦记你镇北侯府的王座罢了!”

高华郡主声音并未刻意压制，马车外的护卫已然有所察觉，紧张的呼唤着曲凤城。曲凤城勉强答到：“我没事，别进来。”

高华郡主直接转身打开马车的车门：“驾你们的车，放心，你们的世子还有命在。”

镇北侯府的人都对平南王府的几位郡主并不陌生。何况这些人跟着曲凤城，自然清楚面前这位美人是何等的狠辣角色。当下都不敢再说话，退到马车边，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曲凤城坐直身体，他何等聪明，联系近日得到的消息，自然明白高华郡主为何震怒。只是不知道高华郡主究竟知道了多少，只好先问道：“你为屈淮之事而来？”

高华郡主回答的掷地有声：“是。”

曲凤城嗤笑：“他也值得你这样上心。”

高华郡主讽刺他：“起码比你这样子的人好太多了，看着你我都觉得恶心。”

曲凤城眸光一暗，问道：“你远道而来就为了这件事？”

高华郡主往后一靠：“我为了什么，就用不着你管了。”说着，高华郡主伸出手来对着曲凤城：“给我。”

“什么？”

高华郡主又是一脚踢在曲凤城的小腿上，曲凤城的身子本就瘦弱，难堪高华郡主接二连三的打击，疼的痛呼出声。高华郡主冷声道：“别给老娘装傻，你知道老娘要的是什么。”

曲凤城靠着马车内壁，弯下腰轻轻的抚摸着小腿处被高华郡主踢了一脚的地方：“屈淮与镇北侯府的事情，就不劳高华你操心了。”

高华郡主是什么个性，哪里由得曲凤城如此。伸手一把抓住曲凤城的衣领将他提起来：“那是大梁的武将，九州兵马的元帅，不是你们镇北侯府的私奴。”

曲凤城喘息着：“有什么区别吗？”

高华郡主看着曲凤城，眼中的凶光好像要把曲凤城吃了一样。曲凤城只是吃力的笑笑，似乎并不在意高华郡主眼中的凶狠。

高华郡主将曲凤城往后一掷出：“曲凤城，是我看错你了。我原本以为你还是个人，结果你他娘就是个畜生。”

马车外的人听到马车内的响动，不安的唤了两声。曲凤城看着高华郡主，对着马车外的侍卫说道：“我没事，高华郡主还能杀了我不成？”

高华郡主轻哼一声，曲凤城揉揉自己的胸口重新坐好：“屈淮的事情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你来这里还有什么事？”

高华郡主欺身而上：“曲凤城，别给老娘揣着明白装糊涂。平南王府其他人不知道你镇北侯府干的是什么勾当，老娘可是一清二楚。你要是真把老娘惹急了，老娘就什么也不管，让你尝尝后果。”

曲凤城道：“高华，你真的要这么对我？”

高华郡主退后坐好：“当初是你自己把把柄放到我的手里，现在也怪不了我。”

曲凤城挥挥手：“你走吧。”

高华郡主怒了，她一把把曲凤城从座位上提起来，问道：“你他娘当你是个什么东西？对老娘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曲凤城自知在体力和武力上都无法抗衡高华郡主，也不做无谓的反抗，只对高华郡主说道：“高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沧海桑田，红颜白骨，早就物是人非。当日黄口稚嫩，如今早不该再提了。”

高华郡主轻蔑一笑：“曲凤城，你也真是太把自己当个东西了。可当年你所说的，我可是记了十年。曲凤城，就算有一天平南王府和镇北侯府成为尘封的历史，你就以为你能逃得过自己吗？我就不相信，午夜梦回，你从无愧疚!”

曲凤城垂眸：“我父亲只是做了他认为自己该做的事情，我也只是做了我父亲和我认为正确的事情，我为何愧疚？不是所有人，都要像你平南王府一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连你平南王府，不也有着自己的打算，你又凭什么指责镇北侯府呢？”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高华郡主已经不屑也不愿再与曲凤城多言，现在的曲凤城早就不是当年青梅时节竹马绕床的曲凤城了。现在的曲凤城太过于让她恶心。她放开曲凤城，起身离开。

高华郡主从来不是轻易放弃的人，曲凤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并没有感觉轻松多少。

其实镇北侯府与平南王府，真的没有多少区别的，对吧。

云湘站在长安城外，看着一辆马车在重重守卫下离开自己的视线。这辆马车是杨定平派人准备的，里面坐着的是鹂音的父母。马车边的守卫则是云湘手下的人，跟着马车一起离开，即是保护，也是监视。

杨定平走到云湘身旁，他一直拒绝面对鹂音的父母，不是因为愧疚或者别的什么，而是不愿意再牵扯以往的记忆，所以直到现在才走出来。

“他们会被送到哪里去？”

“按照你的意思，送往南境，平南王府会庇佑他们一生平安，但他们一生没有儿女，一生不与世人接触，也一生不会回到长安。”

杨定平点点头，转身就要回城。云湘叫住他：“那个孩子你准备怎么办？”

杨定平示意云湘边走边说，还有军令司的许多事情等着他回去处理。云湘与杨定平并肩而行，听着杨定平的打算。

“鹂音希望我为他找个出路，我想带他进军令司。”

云湘至今难忘鹂音死去时那个孩子的眼神和那个孩子的倔强：“林二狗不会忘记他姐姐的死，也不会忘记对你的仇恨。”

杨定平苦笑一下：“那怎么办？我还能杀人灭口不成？”

这是杨定平的事，云湘到底无权干预。只是她每每想起鹂音，总不免心下叹惋。

“你真的会要了她的性命吗？”

杨定平停在一家卖首饰的店铺前，抬眼看看招牌：“不会，但我也不会原谅她。”

生离易，或者死别难。

“那现在呢？你原谅她了吗？”

杨定平把目光从招牌“簪缨行”这三个字身上挪开，他有生之年再不会踏足这里了。

“人死灯灭。”

云湘不想再说什么了，也许这就是这个故事最好的结局，也许这个故事本身就没有所谓的结局。生离死别，也许就是转瞬之间，也许就是一眼万年。

鹂音会在这个世界上活多少年，直到杨定平、云湘、苏然这些所有记得她的人全部死亡，她才真的不存在于这天地之间。人活一世，最后留下的，也不过是留在他人脑海之中的片刻时光。

云湘对着杨定平说道：“你先回去吧，我想回九州元帅府看看。”

作者注：

《山鬼》出自《九歌》的第九首。《九歌》是一组祀神的乐歌，据说是屈原在民间祀神乐歌的基础上加工修改而成的。《九歌》中有不少篇章描述了鬼神的爱情生活，如《湘君》《湘夫人》《云中君》等，本文也是如此。“山鬼”即一般所说的山神。

原文：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阴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又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