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良驹
“你怎么能这样就让她领兵去了西凉？若是她打了胜仗，得了民心回来，该当如何？”天璇宫内，商牟涟表情阴翳，虽说语气没有多少逼问质问，可其中不满之意却是显而易见。
商牟文舟却不动声色的慢品香茗，许久没说话，待商牟涟逐渐面露不悦，才斯条慢理道：“外敌当前，朝廷内部的事，可以先放一放。”
“这么多年，你一直不肯杀她，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商牟涟骤然眯眼问道。
“我想要的，自然是和兄长一样。”商牟文舟神情平淡。
“和我一样？”商牟涟冷哼一声，随即盯着商牟文舟认真道：“我想要的不过不过是，毁了绮月王朝，毁了央谷一族，别的我并不关心。但是，我知道，你想要天下。所以，在我看来，等上一等也无妨，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毁了绮月，成就你，成就我商牟一族，我也乐见其成。可是，妹妹，我已然等十年几年了，眼下央谷未末出京平乱，时机正好，你还要让我等下去么？”
商牟文舟放下茶杯，也认真道：“既然已经等了十几年，还差这一时半刻吗？”
“我知道，你不想天下大乱，不想到，费尽心机却只夺得一个烂摊子。可我不懂，以我们商牟家如今的实力，即便没有了央谷未末，也完全可以力压群雄。不论是京都的宗亲还是已有封地藩王，哪敢来叫板？根本就不会发生各方势力群起哗变，逐鹿中原的景象。你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隐忍？”说到这，商牟涟终于隐隐现出了咄咄逼人之意。
“说实话，我并怕什么群雄四起，逐鹿中原。便如你所说，我们手中，有人马，有钱粮，又有谁能抗衡。”商牟文舟仍旧平淡无波，甚至连声音语气都没什么起伏，可是却莫名的带着一股铿锵之感：“若是放在千年前，中原之地群雄割据，百家争鸣。乱世之人命如草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心中也自然没有一个固定的信仰。那么，无论是谁主政当权，无论是什么样的纲纪伦常，他们都能接受。可如今不一样，绮月王朝几百年盛世，天下百姓早已习惯了以绮月人自居。即便央谷未末再如何不如历代先皇，她也毕竟名正言顺。骤然杀之，即便可以推翻旧制建立新朝，即便没有诸侯叛乱，没有逆党起义，也终于不得民心。”
商牟涟却显然并不懂商牟文舟所思所想，他固执道：“那些愚民又能懂什么？又能左右什么？她们只想着自己吃饱穿暖罢了，怎么会理会王位上坐的是谁家的人！”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商牟文舟也不愿意在多浪费唇舌，沉默了许久最后只道：“不论如何，兄长莫太过心急。大厦倾颓之日不远，我必不会再兄长等上十年。”
“所以，你这次，还是不打算对她出手？”商牟涟闻言皱眉，显然对这样的结果仍是不满意：“我还是那句话，如果她平定了西凉，该如何？”
商牟文舟看向商牟涟，突然笑了笑道：“怕是兄长急糊涂了，算上那一万羽林军，她也才勉强带够了十万人马，如何平定西凉？况且，这十万人马中，有一半是咱们的人。”
商牟涟骤然压低声音：“你的意思是……”
商牟文舟端起茶杯，轻轻的抿了一口，不紧不慢道：“不，我不想让她死在战场上，她要活着回来。但是，是以我军将士浴血奋战，牺牲了无数人的性命才拼死营救回来的败军战俘身份。我要让天下人，彻底看清楚，她们的皇帝，究竟有多么昏庸无能。”
“天下人早就已经知道了这点，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商牟涟追问。
“有什么意义？”商牟文舟嗤笑一声：“还不明白吗？她是皇帝，她代表就是绮月王朝，就是如今社稷江山。可是，可她却是那样的无用，大放厥词说什么为国为民，到最后不但保护不了她的江山和子民，却连累更多的人陷入战火丢掉性命，那些以绮月人自居的官员、百姓自然都会以她为耻，以绮月为耻。”
商牟涟毕竟不是蠢人，听了这话，负手思忖片刻终于渐渐缓和了脸色，坐回椅子道：“好吧，既然妹妹这般说来，我也就不在乎多等些日子。毕竟，北境那边，烁儿连番大捷，也已立势扬威，深得民心。这样，日后新帝登基，他作为父后终究会在朝中上有立足之地。届时，庙堂、军权、民心都在我商牟家之手，要推翻绮月，便轻而易举。”
“快了。”商牟文舟言语古井无波，然而眼中却有无数光华流转。
自鄯州往西，与凉、甘、肃、沙等州呈五点一线的弧形地势比邻祁连山脉，而西凉便是曾于绮月立朝之前，据此五州为国，然后才被驱赶自祁连山中苟且偷生。
央谷未末率军自京城出发，途径岐、秦、兰三州，最后到达鄯州。虽说这已经是最快的路线，可眼下已将近半月之久，大军也才行至兰州附近。
“传令三军，前方十里歇马驻营。”央谷未末骑在一匹通体赤黑没有一根杂毛的良驹之上，环顾了四周的环境后对一旁的桃灼吩咐道。
原本帝王出行，即便是御驾亲征也是要有相应的礼制仪仗的，可央谷未末嫌弃那些太过华而不实而且会拖累行军速度，索性便全都免了，一路骑马赶路，衣食住行几乎与寻常统兵打仗的将领无疑。此时天色将晚，大军顺利到达了她事先便已经圈定好宿营地，开始整齐有序的拉起营帐，生火起灶。
这等事自然不需要央谷未末亲自动手，她索性便牵着马到一处小池边洗刷马鼻。人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以前一直没有切身的体会，而这一次出了京都，切切实实走了这么几千里的路程，她才知道很多事情兵书策论上并没有，终究是要自己亲眼去看看，亲手去触碰才能体悟明白。
“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王摩诘不愧是大家，若是生在我朝，怕是整个国子监也无人能出其右了。”央谷未末望着远处一轮红日渐沉于绵延黄沙之下，心中不由升起一直莫名的壮阔之感，缓缓摸着身边坐骑的鬃毛自言自语的感叹道。
这人啊，果然是要读过万卷书之后再去行一行那万里路，方能由衷见锦绣山河的雄奇风光。
然而马无需读万卷书，只管行万里路就好，所以它是听不懂也体会不到自己主人在这感慨个什么劲儿。于是，洗去鼻中的沙尘后顿觉舒爽的打了一个长长的响鼻，喷了央谷未末满脸的口水。
央谷未末顿时失了满心的壮阔，抹了把脸，无奈的瞪了大黑马一眼，想来这天底下敢当着面朝她这个皇帝陛下喷口水的，也就唯此一家而已了。
大黑马全然没以此为荣，很是高傲的不再理睬央谷未末，转而低头去啃吃水池边生的青草，身形动作都极其的优雅。修剪整齐的马尾如同是少女束于脑后的青丝，在吃草的过程中不时的甩动几下，总能划出圆转的弧度。
要说起来，若是论血统的话，这匹大黑马也确实有骄傲的资格。它是由几十年前，外邦使团朝贡时带来的五十匹优质的温血马所生出的后代。这个品种的马，兼具了强健的体魄耐力和高雅且优美的体态，一直备受喜爱推崇。不过，因为数量实在稀少，而一直专用于皇室，当然如果皇帝高兴也会赏赐给有功劳的臣子。
说起来那时央谷未末在北郊行宫与兀颜穆尔登格比赛试射时，所骑的那匹马便也是这个品种，只不过那匹是商牟文舟的马。
“齐刘海，孤怎么突然觉得你有些像一个人。”在军中呆的久了，莫名其妙的也染上了些不拘小节的作风，央谷未末毫无形象的随意蹲在池边，捧水洗了几把脸后，转头对大黑马道。
大黑马听闻声响，停下吃草的动作，抬了抬眼皮看了她一眼，然后便继续“吧唧，吧唧”的咀嚼起来。
很好，这马的脾气和它的名字一样都很有个性。
毕竟临近祁连山脉，气候与京都差异较大，如今已经入秋太阳落山后温度更是骤降，央谷未末被冰凉的池水激的打了个冷颤，站起身下意识的拢了拢衣领，并不怎么在意坐骑的高傲。不过在听到它“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后，便打消了刚刚的想法。
自家夫君才不可能“吧唧、吧唧”的吃东西呢！想到这，央谷未末又不由的叹了口气。自己这是有多么的相思成疾，居然都能从一匹马联想到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