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铺着深灰色地毯的走廊顶头,唐昕正从夏宁森的怀中离开,眼里犹有泪意。
“今天可是关智晴的好日子,你身为伴娘,怎么能这样。”夏宁森微叹,将纸巾递过去。
“我知道……”李倾接过纸巾低下头,伸手按住眼角吸去泪水,顿了顿才说:“很丢人很失礼是不是?幸好只被你看见。”
夏宁森微微挑起唇角似乎低笑,却并不说话。
“其实我只是气。难道我就这么可怕,让他为了躲开我,就连好朋友的婚礼都不肯回来参加。”
他淡淡地说:“或许他是真的有事走不开。”
“这个理由你相信?”李倾复又抬起头看向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目光微闪:“何必这样安慰我,瞿子维那个人,我再清楚不过了。”忽又无奈地笑了笑:“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真欠他什么了?”
她说话的样子带着点恼怒,又仿佛有些许幼稚,其实和某人很像,叶昊宁眯起眼睛看她,面色从容地开口:“我记得你大学时主修天体物理,这样科学的一门学科怎么反倒让你越来越迷信了?”
“因为我现在万念俱灰。有时候甚至想,如果下辈子投胎,干脆做个男的算了,游戏花丛,伤透一群女人的心。”
“嗯,这确实是个远大的理想。”旁边就是落地窗,视野极好,可以望见外面大半个花园,叶昊宁将脸转过去,仿佛漫不经心一般,目光投向远处那块不知何时已经空无一人的草坪。
李倾不由笑起来:“真难得你也赞同我的观点。从小到大,好像你从来都是和我对着干的,如今总算达成一致了。”
“嗯?”他微一扬眉,回过头,“难道这样不好吗。”
“当然好。”李倾想了想又说:“我下个月去澳洲。……如果实在不行,只当是做个了断吧。”
“没到最后一步,就别胡思乱想。”他终于伸出手轻揽了一下她的肩,“新娘子还在休息室里等你一起换衣服,快进去吧,这样中途躲起来,简直枉顾关智晴对你的信任。”
“等一下!”她却一把拖住他:“我的眼睛肿不肿?妆有没有花掉?”其实这样的动作和语气,这么多年以来两人对此再习惯不过,习惯到几乎已经成了自然,所以夏宁森并不在意,只是侧过头将她审视了一番,然后微微一笑,英俊的眉目缓缓舒展开来:“不用担心,一切都很好。”
李倾这才放心地推开旁边的一扇门,走了进去。
走廊上的灯光太过明亮,四面八方地笼罩下来,一切都无所遁形,并将他们的每一个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只可惜离得太远,才听不清到底说了些什么,反倒更像低低的私语。
可是洛檬又隐隐觉得庆幸,幸好离得远,因为如此温和的笑容,如此亲密无间的动作和神态,就已经足以令她觉得不愉快。
她静静地站在原地,夏宁森并没有发现她,只是径自退回到窗边,低着头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来,可是刚刚放到唇边,却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捏着打火机的那只手微微一顿,然后便将它重新放回到口袋里。
他姿态随意地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拿着那支细白的香烟在手中把玩,似乎百无聊赖,因为那张脸稍稍低着,所以此刻的表情显得深晦不明。
可是洛檬却觉得他正在想着什么心事,因为有好长一段的时间,他一动不动,伫立在那里犹如凝成一副安静的剪影,几乎要与窗外深重的夜色渐渐融为一体。
这样的心事重重,真是少见。
而她也居然鬼使神差一般,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始终没有挪开脚步。
想来是酒店里的中央空调开得太强,站得久了,竟然觉得有一点冷,垂在身侧的指尖忍不住轻微地在发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着夏宁森若有所思的侧面,洛檬终于动了动,却觉得胃里仿佛有一些痛,其实竟上并没有喝多少酒,可是此时却有隐约灼烧的感觉,就那样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甚至逐渐上涌,顶到心口都簌簌发疼。
她终于拿出手机,一边往外走一边拨通那个号码。
不消片刻,便听见叶昊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可是两个人明明只是一墙之隔,数十米的距离。
她突兀地说:“我要回去了。”
“可是宴会还没有结束。”
她顿了一下,语气愈发僵硬:“我不舒服。”
他以为她还没从中午的委靡不振中缓过来,于是反问:“你现在在哪里?”
她却不想再理他,其实是连话都不愿再多说一句,身体里仿佛仍旧灼烧着疼痛,也分不清窨是哪一个部位出了问题,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今天不该回来的,今天不该回来的……
她是真的后悔了。
或许继续留在B市的公司里加班,也经比现在的情况要令她感到好受得多。
洛檬脚步飞快,不一会儿就穿过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走到门口。
等待计程车的时候,她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人已经从后面一把攫住
她的手臂
“你到底怎么了?”夏宁森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来,倒是听不出情绪。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恰好此时并没有进进出出的客人,于是肆无忌惮地甩开他的手:“我说了,我身体不舒服,要先回家。”
酒店门外的亮白灯光映在她的脸上,那一丝僵硬的怒意显而易见,夏宁森似乎很仔细地看了看她,才慢慢皱起眉,忍着气道:“好吧,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了?”
又是那样对一切都了然于胸的神情,仿佛笃定了她在说谎,恐怕又只将她当做是无理取闹。
洛檬不由得转开目光,停了片刻,才冷笑道:“你这一晚上,要关心安抚的人也太多了吧。”
他微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懂吗?”这样的语气连自己都觉得尖酸刻薄,像极了妒妇,可她还是忍不住,“我现在真有点后悔了,刚才怎么就没让你来作个介绍。那个被你拥在怀里哭泣的女人,其实我好奇她很久了。她叫什么名字?既然和你这么亲密,在时间一起出来吃餐饭怎么样?”
见到对方眉心的皱褶又加深了一分,此刻的洛檬仿佛有种自虐般的快感,明明心口堵得难受,却偏偏停不下来:“她就是你曾经喜欢过的人吧?又或许,现在仍旧喜欢着?夏宁森,你现在后悔吗?你还记不记得上回在车里说的话?”她禁不住冷笑,笑到连肩头都在抖,“恐怕你是真把我当成傻瓜了吧!”
不远处黄白色的车灯轻轻一闪,洛檬不再说话,只是抬起手,将计程车招至面前。
手臂却再度被人拉住,她回过头,因为逆着光,夏宁森的脸上有淡淡的阴影,眼底越发幽暗深邃。
她假装看不见他紧绷的嘴角,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用力狠狠地挥开他的手,钻进车内。
她却赶在她的前面扳住了车门,声音冷淡而强硬:“下来。”
她不理,自顾自对司机说:“请开车。”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让你下来。”
她依旧不为所动。
最后他真的恼火了,也顾不上她的尖叫,修长的身体迅速弯下去,将她连拖带抱地拉出车子,然后“嘭”的一声关了车门,示意司机先行离开。
他按住她不安分的身体,沉声说:“你确定要在这里大吵大闹?我可不想丢脸。”
她不禁微微一怔,结果他便趁着这个她拽着一路走进大堂入口处的电梯里。
一直到了地下停车场,他才终于松开她。
“这里没人,随便你怎么发疯都行。”
洛檬冷冷地看他:“就算我真的疯了,那也是你逼的。”
“哦,你倒说给我听,我怎么逼你了?”与她恰恰相反的是,夏宁森的语调轻淡缓和,仿佛正在认真地讨论一件正事,其实就连表情都和平常并无两样,就只有一双眼睛里正隐约跳动着微波的火焰,泄露了胸中的怒意。
见她一时无言以对,只是神色冷淡地盯着自己,他才慢慢挑起唇角,似笑非笑道:“关于李倾的事,我上次就已经说过了,而且我也不打算再说一次。我只是好奇,你是单纯的对我缺乏信任呢,还是根本只想找个发作的借口罢了?你并不是今天才发现她的存在,可是为什么过去有那么多的时间,你却从来都绝口不提?”他停了停,看着她,嘴角边满是讥诮,“肖颖,我真怀疑你的动机,难道你直到现在才终于下定决定,呆借这个机会来和我翻脸吗?然后呢,然后你又打算怎么办?去找那个始终令你念念不忘的关智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不得不说,你也太优柔寡断了,过去的两年里就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我过,难道不觉得难受吗?一心二用,真是难为你了。其实如果你要走,只要说一声,我夏某人也绝不至于拦着你!”
是这样吗?原来他竟这样想她?!
洛檬的脑子不由“嗡”地一下,仿佛一片空白。
其实印象中他很少这样说话,过去即使有了争执,他也只是冷嘲热讽一个人郁闷或生气。
可是召集肖颖才发现,原来过去的那些根本算不了什么。原来是不愿意说,可是一旦说出来,便字字句句都犹如利刀,会伤人,会交人伤得体无完肤。
他竟然以为她只是在寻一个拙劣的借口。
他竟然以为她想要和关智晴重归于好。
他甚至从来都不认为,在这两年多的婚姻里,她曾用过一点半点的真心。
可是如果没有心,又怎么可能像此刻这样痛?
一时间仿佛痛急攻心,过了许久才终于找回声音,洛檬听见自己的冷笑声,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咬着牙发了狠地说:“没错,你真聪明!我就是为了他,怎么样!反正我们都从没忘记过去,不如趁早断了,省得彼此碍眼!叶昊宁我告诉你吧,和你在一起,我从来就不开心不幸福!”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对面的那张脸在地下室昏暗的灯光下终于露出一丝苍白,之前所有的淡然镇定讥诮嘲讽全都如同破裂的冰层,在那张脸上逐一碎裂化开,剩下的只有迅速紧绷起的线条和眼底一望无际的深黑。
夏宁森抿着唇角,狠狠地盯着她半晌,最终却怒极反笑,声音冷得像冰:“很好,终于肯承认了吗,这么久了,你终于说了次真话。”然后竟也不等她说话,转过身大步走回自己的车旁,开锁上车,车门被关起的巨大声响还在安静的地下室内回荡,而他早已利落地大幅度转动方向盘,车胎在地面上划出尖锐的痕迹和噪声,而后从她身前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幽冷的风,卷动着她的发丝和裙角,轻轻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