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得不承认,夏宁森办事的效率真不是一般的高,国庆长假之后的第二天,便约了市里乃至在全国心脏外科界都赫赫有名的刘杨教授出来吃饭。
为了这件事,洛檬特意延请了两天的假期,留在C市。
刘教授当天有个研讨会,事前已经打过招呼可能会晚一些到,但他们还是去得很准时,因为夏宁森一向不喜欢迟到,洛檬也不喜欢。
结果到了约定的酒店包厢,才发现,竟然有一个人比他们到得还要早。
张东宪独自坐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听见门口处传来响动,他立刻站起来,视线恰好与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撞了个正着。
其实他知道他,夏宁森,这个曾经从好几个同学口中听得的名字,这个娶了洛檬的男人。
正因为这样,所以回国之后他才会特意去寻找关于他的信息,然后才发现,过程一点也不难。这样一个成功的年轻男士,无论是传统新闻抑或是花边绯闻,都能通过各种渠道轻易地传入打探者的耳中。
然而在那些无花八门的讯息里,却极少涉及到洛檬的名字。他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夏宁森对她的保护,还是对她的忽略。
只知道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令人胸口窒息直至疼痛。
他站了起来,然后伸出手去,与对方紧紧一握:“夏先生,你好。”其实洛檬就站在夏宁森的身后,他却仿佛视而不见,好像突然失去了勇气,又好像此刻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于是,只是盯着夏宁森的眼睛。
而夏宁森也看着对方,漆黑的眼底深处恍如有一簇光,在温暖而明亮的灯下一闪而逝,他随即笑了一下:“幸会。”然后松开手,转头去看洛檬,脸上仍是那样轻淡的笑容,目光却深不见底:“路上不是有点晕车吗?现在还站着干嘛,过去坐吧,让服务员给你倒杯温水,好不好?”
洛檬点了点头,一张脸在灯光的映照下依旧略显苍白,经过陈张东宪身旁的时候,清淡的薄荷味隐约飘过来,原本应当刺激头脑,可她却越发觉得精神混沌,因为分不清那味道究竟是属于他的,还是夏宁森的。
她在长沙发的一侧落了座,夏宁森也跟上来,却拣了斜对面的另一张单人沙发,施施然坐下之后,递了支烟给张东宪。
结果张东宪说:“多谢,我不吸烟。”
夏宁森的手只在半空中顿了半秒,便收回来熟练地将香烟放到自己唇边,又伸手去摸口袋,一旁正半跪着煮茶的服务员见状,连忙将自己的打火机点燃凑上前去。
夏宁森说了声“谢谢”,微微侧头倾下身,猩红的火光很快便在修长的手指之间轻轻一闪,他慢慢吐出淡白的烟雾,然后才看着张东宪问:“是中途戒了,还是从来都不抽?”
张东宪笑了笑,似乎想起些什么:“大学的时候也抽过一阵子,可是后来身边的人不喜欢,索性就趁早戒了。”
“哦,应该是女朋友吧?”夏宁森在烟雾背后露出一个并不怎么真切的笑容,停了停才又说:“就像洛檬,她也讨厌烟味。可是现在离得这么远,应该熏不到你吧?”最后一句话是对洛檬说的,可是后者正自低着头,握着水杯的手微微紧着,仿佛走神。
她的皮肤本来就白皙若凝脂,此刻被灯光映照,就连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都隐约若现,指骨骨节微微泛白。
听不见她回答,夏宁森也似乎并不怎样在意,只是轻描淡写地瞟她两眼,反倒是张东宪笑着接道:“其实女孩子都差不多,我家的女性全都是禁烟主义者,就连我父亲都经常说,他的心脏病是被我母亲强制戒烟之后患上的。”
夏宁森也跟着笑了笑,自然地转了话题:“心脏搭桥算是小手术,你们不必太担心,一会儿等刘教授来了,你可以和他讨论一下具体细节。”
“说起这事,还真要多谢你和肖颖。其实我当初和洛檬提及的时候,也没想到能这么快就帮忙联系上最好的主刀医师。”
被念到名字的当事人终于恍过神来,抬起头看着正对话的二人,却不免疑惑,以为自己刚刚听错了。
其实找刘教授的事陈耀并没和她提起过,这完全是她的自作主张,当时在医院探望夏伯伯的时候,只是听说他要转去医大附属做手术罢了。至于刘杨这个名字,也是后来闲谈的时候偶尔说到的,她留了个心,便记住了。
她还没想明白,那边夏宁森已经淡淡地开口说道:“不用客气,也难得洛檬会为了她的朋友来找我办事,这算是第一次,我倒觉得十分有意义。”
这回她可是听得明明白白。这叫什么话?当着张东宪的面,心里不禁既尴尬又有些恼怒,偏偏说这话的那人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表情,那张脸半隐在淡淡的烟雾后头,仿佛连眸中那份浓墨重彩的深黑也一起淡下去,愈加让人捉摸不透。
她牵动嘴角,想要反驳,却又似乎找不到恰当的语言,只好作罢。
可是张东宪看着夏宁森的目光却一动不动,只是很快便轻轻一笑:“洛檬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爱求人。所以,对此我也觉得很荣幸。”
夏宁森没再说什么,伸手弹了弹烟灰,其实一支烟几乎已经燃尽,他却恍若未觉。
大包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有茶几上的酒精灯还冒着幽蓝的火焰,清澈通透的玻璃壶里隐约能听见热水沸腾的声音,咕噜咕噜……那些透明的气泡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又在瞬间破灭消失。
洛檬却觉得这样细小的声音仿佛有点遥远,竟似是来自于她的心底,只觉得一颗心也正被放在火上微微灼烧,这样的时间凝滞着,让人感到分外难熬。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她不该多事。
夏宁森说的对,心脏搭桥不算什么大手术,并不一定需要全市最好的医生来主刀。
夜色之下,洛檬只见这两人轻描淡写地握了手又道了别,然后便各走各的路,在酒店门口分道扬镳。
车子一路疾驰。
这个时间,路况算不上太好,但是夏宁森仍开得飞快,在车阵之中左右穿梭。
洛檬把窗户降下一点,结果夜风呼地一下灌进来,立刻便将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只好又悻悻地重新升起玻璃。
车速丝毫未减,她最后忍无可忍:“你今天没喝多少酒吧。”又指着前方正自闪动的醒目黄灯说:“这样冲过去肯定要被拍照的,你现在很赶时间吗?”
夏宁森却不理她,脚下油门反倒轰地一响,终于还是赶在交通灯变化之前冲过了空荡荡的路口。
时间卡得刚刚好,预料之中的炫目白光在那一秒并没有闪烁,可是洛檬的心却急跳了两拍,不由得伸手扣紧安全带,又转过头去看他,车内光线明暗交错,映照着叶昊宁下巴上那道坚毅的线条,似乎正自紧绷着。
相处了这么久,她始终还是有几分了解他的,知道这是他正生着气的征兆。
可是,为什么生气呢?
她皱着眉疑虑,结果夏宁森却很快转过头来,恰好瞥见她神色恍惚的脸,心中不禁怒意渐生,面上反倒极轻的一笑,问:“开得快了,你害怕吗?”声音淡淡的,又有说不出的温和,令她几乎忍不住怀疑方才不过只是错觉罢了。
她被他的态度搞糊涂了,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他却已经放缓了车速,转向灯咔嗒咔嗒地轻响着,车子被靠在路边停下。
夏宁森索性偏转了身子,细细地盯住她的脸,嘴角边仍旧噙着一丝笑意,目光却越发幽深晦暗。
“干嘛?”洛檬被这人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莫明其妙,不由皱眉问。
结果他摇头,慢悠悠地开口说:“这样的表情可不对。难道你就不该感谢我?”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问:“谢什么?”
他却只是微微扬了扬眉,唇边的笑意在那一瞬间仿佛颇有些嘲讽的意味,又更像是戏谑,总之终于让她明白过来。
脑袋里轰地一乱,她避不开他的目光,只得定了定神才说:“多谢你帮了我同学。”
“哦?”夏宁森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轻轻叩击,看着她的眼睛轻描淡写道:“只是同学而已吗?”
原来他知道!
原来他是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洛檬只觉得一颗心倏然急急地在跳动,就像小时候做了什么亏心事而被妈妈发觉之后一样,竟然有些忐忑不安。
其实她为什么要怕呢?她只不过是瞒了张东宪的身份罢了,她只是没有料到他竟然这样敏锐,一眼就看穿了她与张东宪的关系。
毕竟,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从没过问过一句半句。对于她的过去和历史,她一向以为夏宁森根本不在意。
她甚至不知道是哪里露了痕迹,结果只见他突然伸出手来,不轻不重地抚上她的脸颊,低低地笑了一下,眼底似有讽刺的微光在闪烁,语气却平缓温和得令人发指:“这样藏头露尾的习惯可不好。倘若你一开始就直说他是你的旧情人,说不定事情还能办得更快一点。”稍作停顿之后,也不等她开口,他又眯起眼,状似研究道:“他都已经不在这里了,怎么你的脸色还是这么差。难道那个人对你的影响力真有这么大?”
明明是那样平和的声音,却又犹如无数支锐利的箭,只怪车厢太小,避无可避,便直直击中洛檬的要害,就连胸口都禁不住微微疼痛。
她愣住,只有长长的眼睫在极轻地颤抖,半晌才懂得拍开他的手,咬了咬牙说:“你一定要这么说话吗?明明知道我是因为晕车……”她讨厌他此刻的腔调,轻漫,而又无限讽刺,仿佛又回到那段关系最恶劣的时期。
“可我记得你过去坐车从没晕过。怎么就这么巧,偏偏今天晕了?”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难道一定要我承认什么你才会高兴?”
结果夏宁森仍是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你觉得呢?如果你承认另一个男人对你有足够的影响力,甚至他的影响力都超过了我,你认为我会为此而感到高兴?”
他再度伸出手,却是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语调倏然冷下来:“知不知道,你根本不适合说谎,因为这张脸太透明,什么心思都写在上面。我只是不喜欢你一副余情未了的样子,见到他的时候,脸色眼神全都变了,表现得那么不自然,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落荒而逃。他就那么可怕吗?还是说,他留给你的记忆让你既难忘又不敢再度触碰?”
当初在B市公寓楼下的那一幕,恐怕他怎样也忘不掉。
当时他分明站在不远处,而她却恍若未见,只因为那时的她眼中只有那个姓张的男人。久别重逢,就连声音都失了控,拔得那样高而尖利,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他远远望见她语气僵硬地对陈耀说了句什么而后便匆匆逃走,一直到与他在电梯前面对面撞上,那双黑得像宝石般纯净的眼里仍有掩饰不了的慌乱和脆弱。
在那一刻,他竟然也会觉得心痛。那样久违的感觉,全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明显还忘不了旧爱的女人。
夏宁森想着,黑眸一凝,手下的力道渐重,扼得肖颖的下巴隐隐生疼,却又摆脱不了。
又或许只是忘了摆脱,因为震惊。她竟然不知道,他将自己的一举一动、哪怕是一点点小小的心思都看得如此清楚明白。
如今被一字一句冷冷地揭露出来,连自己听了都觉得心惊。
可是他凭什么这样一味地指责她?做出这种事的恐怕并非只有她一个人。
于是便如同落水之人匆忙中抓住一根救生的浮木,洛檬闭了闭眼睛,很快冷声反诘:“那么你呢?难道你的历史就要比我清白很多?你不是也有一直难忘的人吗,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请你告诉我,那块旧的女式手表背后有什么意义?和你现在戴的这块是情侣表吧!你这样一个连平时吃饭穿衣都不肯轻易重样的人,居然一直收藏着那样一件东西,这后头是不是有什么缠绵绯侧的爱情故事?我想一定是有的吧。那么你是不是也在对某个女人念念不忘呢?”像是赌气一般,她恶狠狠地下了结论:“所以夏宁森,咱们俩是半斤八两,似乎谁也没资格说谁。”这样一长串说完,她终于停下来,兀自喘着气,心头在那一刻几乎痛不可抑,直视着他的目光脆得仿佛一碰即碎,却还在强自支撑,不肯移开。
不是只有他才需要答案,其实她也一样。
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不在乎,谁知道,终究还是失了控,如今和他相处的每一秒,她都会忍不住去揣测他和那个女人的故事。
原来嫉妒是这样的可怕,就连当年和陈耀在一起的时候,她都没有尝过这种滋味。
车厢内有一瞬间的安静,静到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洛檬的下巴仍旧被捏着,明明疼,她咬着唇却不肯再出声,只是看着他,只是看着夏宁森,两人仿佛对峙,谁先躲闪便是谁认输了。
外头灯火辉煌一路蜿蜒,道路左侧不时有车辆刷刷地闪过,又呼啸着远去。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叶昊宁才终于沉声说:“我知道你好奇,可我曾经给过你机会的,不是么。是你自己不愿意去,在中途下了车,那么现在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呢?”
“没错,是我打了退堂鼓。可是你当时一说完不也立刻后悔了吗?不要不承认,夏宁森,否则你怎么可能任由我下车离开却不阻拦?”
看,这就是时间的力量,虽然不能让她彻底忘掉一个人,但却能让她渐渐熟悉另一个人的性格和脾气。
或许有一天,也会同样的深入骨血永志难忘吧,只是恐怕他们并没有那样多的时间和机会。
不知何时,车子已经在她轻轻的喘息声中重新启动,夏宁森坐正了身子直视着前方,侧脸的线条有一丝僵硬,但转瞬即逝。在明灭的光线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平静地开口说:“我一直记着一个人,并不代表我还爱她。所以,不要拿我和你自己相提并论。”声音冷淡,一针见血得近乎残忍
她却仿佛没有听见后半句,愣了愣只是冷笑:“你认为我很好骗吗?”这样没有说服力的话,当她是三岁的小孩子?
握在方向盘上的修长手指倏地一紧,其实就连漆黑的眼底都迅速蓄起怒意,但是停了停,夏宁森终究还是回以她一个不遑多让的冷笑,然后轻描淡写地说:“这话我只说一遍,相不相信都随便你,其实我也并非一定要得到你的信任不可。”
洛檬第二天就飞回B市,销了假重新投入工作。
没过多久就被许一心发现异常:“咦,夏宁森好一阵子没来了吧?”
洛檬只是仔细盯着电脑屏幕里的大堆数字,可有可无地“嗯”了声。
最近休息不好,就连许久不见的失眠症状都再度重新显现,虽然轻微,但实在不是个好兆头,如今看着这些杂乱的数字符号,更是让人觉得头皮发麻,两侧太阳穴跳痛不已。
结果许一心又问:“怎么了?是不是又僵了?”
虽然这是事实,她却还是忍不住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你可真是悲观主义者。或许他只是太忙没时间呢?为什么你就一定觉得我们俩是闹僵了?”简直是误交损友,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是某人偏偏言之凿凿:“哦,那是因为你最近脸色黯淡双眼无神呐!十足的怨妇状。可是我看你们前一阵明明甜蜜得人神共愤嘛。快,快来八一八,国庆回去的时候到底发生什么事儿”
洛檬不肯说。
慕莎莎当然也不肯轻易放过她,直接将手提电脑抱得远远的,然后两人一起躺倒在大床上。
“哎,还记得我们上大学那会儿吗,也是这样并排躺在草地上,看月亮数星星的,畅谈人生理想。”
“人生理想?”洛檬皱着眉头回忆,“可我记得明明只是爱情理想吧。”
“爱情不也是人生的一部分么,何必计较这么多呢。”
“对,你曾经就把爱情当人生了。”
“那时候小,幼稚,现在早不一样了。”
“……嗯。”
“其实除了爱情,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可是那时候偏偏以为那就是天底下的头等大事,比吃饭睡觉重要多了。要是换成现在,每次公司要加班的时候我就想,情愿每天能多睡两个小时,就算没有男人也陪没关系。”
“真有道理!想当年和张东宪分手的时候我还哭得稀里哗啦呢,天都要塌下来的样子。可是现在和叶昊宁之间再怎样不愉快,也不会再哭了……”说到这里,洛檬的声音戛然而止,话题转来转去,怎么又绕到那个人的身上?
明明不想提他的。
明明连想都不愿想起他。
她觉得气,虽然过了这么多天,但还是气,气到胸口都时常闷痛。
当时他的语调多么蛮不在乎多么嚣张啊,就那样淡淡的解释一句,毫无说服力,居然也并不在意她是否真的相信。
可是,她会相信才是真的傻。
手表只是其中的一个线索罢了,另外还有许许多多,她说不出来,只唯恐说出来了,就连自己都会忍受不了。
所以仿佛一直在赌着一口气,他不找她,她也不找他。
白天的时候洛檬会豪气万丈地想,没有谁离了谁是不能活的!在这样的大好年纪里,当代女性应当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事业的奋斗之中去!所以这段时间干起活儿来特别认真积极,也仿佛因为那样,时间才能过得飞快,一眨眼一天便结束了。
结果到了夜里,她偶尔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又或者根本失眠无法入睡的时候,才会感到一丝害怕。
和张东宪二十年的感情尚且抵不过一夕突变,那么与夏宁森的呢?
当年分手之后,她曾一度觉得陈耀说得极对,她不能总是依赖他,否则也不至于伤得那样重。于是她开始反省,并努力改正,并不是为了讨好什么人,而是为着自己着想。
伤了一次之后,终归还是害怕的,所以才不敢再轻易地将感情依附于谁。
就连夏宁森也不例外。
嗯,她以为他也不例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