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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 弱女沉江壮士追魂
在沿江大道上,苏雷他们说说笑笑的走着。三个男的都光着膀子,靸着拖鞋。梅竹穿着短袖白府绸衬衣,黑绸裙子。衬衣里边隐透着红色泳衣。梅竹长得很漂亮,那时不兴说性感,只说,这姑娘伢长得几清爽哟!蛮有味道!确实,梅竹的美丽吸引了很多人的回头率。
苏雷关切的说:“梅子,你何必要硬这口气?你游泳的水平我晓得,在游泳池里还能游个来回。到江里就不一样了,江里水急浪大,又是长距离游泳,得有耐力。”建国说:“是的,听雷哥的话,莫逞那个能。”梅竹说:“我就是要硬这口气么。让那些人看看,我是不是资产阶级臭小姐?”蚊子明知故问:“梅校长还没给结论?我老头单位的书记恢复了工作,叫解放干部。人家本来是解放江城的干部,和我老头一样是新四军五师的人。这倒好,反成了被解放的对象。”梅竹没做声。
建国是文艺积极分子,在学校宣传队里演《沙家浜》,他是湖传魁,演《红灯记》,他是鸠山,演《白毛女》,他是黄世仁。《智取威虎山》里总算有进步,由头号坏蛋变成了二号坏蛋,演的是小炉匠。建国原籍河南,却用四川话,学着《抓壮丁》里王麻子的口吻逗趣:“而今目前眼目之下,不抓壮丁了,改抓……抓走‘姿’派了。你们哥几个晓不晓得,啥……子叫走……走‘姿’派?哦!不晓得啵?我——王大爷来告诉你们,所谓走‘姿’派,就是走路姿势特别有派……头的人。”说着做了个甩围巾的动作,学着梅竹父亲走路的姿势,“我们梅校长,走路姿势硬是有派头的很哟,所以就……就被抓了嘛!”
建国的即兴表演,把苏雷和蚊子逗得直笑。梅竹却笑不出来。苏雷看了看梅竹,似有歉意地说:“当初我们太幼稚了,现在才明白这次运动的重点应该整谁?梅伯伯不过是一个中学校长,所以很快就会没事的。”梅竹的父亲叫梅近白,是南下干部,家庭出身不好,地主,运动一来自然是要受点冲击。偏偏其妻尚瑞雪的出身也不好,这样一来,一家人更是雪上加霜。
苏雷他们从粤汉码头上了轮渡。苏雨也夹杂在人群里挤上了轮渡。今天坐轮渡的人特别多,听说是有雄师百万把大桥给堵了,人们都来挤轮渡了。一架直升机在低空中盘旋,从机上扔下一把把传单。这是军区发表的关于时局的声明。轮船汽笛一声长鸣,解缆起航了。码头上的广播里正播放歌曲:“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建国和蚊子扒在船舷的护栏上,看着船身挤碎了浪花。建国说蚊子:“你狗日的是墙上一兜草,风吹两边倒。莫看你在样板戏里演李玉和,在生活中活耿是个王连举。”蚊子说:“这有么事,站错了队再站过来。‘三字兵’现在成了老保,哪个还跟他们跑。”“三字兵”是造反派们对早期红卫兵的蔑称。建国回转身和苏雷靠在一起,建国死劲地盯着一个小女孩挤眉弄眼,小女孩怯生生的眼光流露出恐惧。
苏雷开玩笑说:“鬼子,又看上人家花姑娘了?”建国摇着头说:“雷哥,你么样门逢里看人。我闹药不就是好人长了个坏人相,在舞台上我尽演坏蛋,可在生活中是大大的好人。雷哥,你看有两个小‘告板’,想打那位农村大嫂的主意,我给那个姑娘伢使眼色,她像冇会到一样。”“告板”是当年这里人们对扒手的称呼。苏雷打趣建国说:“哪个让你长得像刁小三,人家还以为你要抢人呢!”京剧《沙家浜》里刁小三有句经典念白,“嘿嘿!抢包袱,老子还要抢人呢!”
苏雷循着建国的目光看去,果见两个扒手夹住一个农村大嫂伺机下手。大嫂坏里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婴儿,身边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一个扒手抬起胳膊拐子,顶住小姑娘脖子,隔开了女孩的视线。另一个扒手左胳膊上搭了件衬衣,右手藏在衬衣底下伺机扒窃。那只手俗称三只手。苏雷就向女孩使眼色,女孩莫名其妙,心想,出门时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说这里人坏,路上要小心,果然如此。女孩越发显得恐惧。
苏雷见扒手得逞了,挤了过去,一把纠住小偷的手腕,向上一翻,小偷胳膊上的衬衣落了下来,手里攥着一个手绢包。苏雷说:“兄弟,莫欺负别个外地人。把钱包还给人家。”小偷开始挣扎了几下,怎敌苏雷一只大手像铁钳一样紧。另一小偷想上来帮忙,见建国和蚊子挤了过来,建国的长相有几分流里流气,嘲笑说:“小兄弟,莫看你是三只手,你扳不赢他一只手,他那只手能捏死头牛。捏你就像捏蚂蚁。”两个扒手见建国长得恶,又见苏雷健壮如牛,蚊子也是高大魁梧。自知不是对手,就乖乖地把钱还给了大嫂。大嫂这才知道,身上的几十块钱被偷了,幸亏遇上了好人。大嫂千恩万谢的说:“谢谢几位大哥!”女孩朝苏雷善意地笑了笑,苏雷也微笑的点点头,他蓦然觉得女孩的眼睛特别美,纯净的就是一潭秋水。
人们见抓了两个扒手,有好事之人,纷纷施以拳脚。两个小偷被打得无奈,夺路跳江游水跑了。苏雷也不管这些,继续和建国他们闲聊。小女孩不时地注目苏雷。不一会,轮渡靠上了码头,人们蜂拥下船。苏雷他们年轻力壮,先挤下了轮渡。等人走的差不多了,大嫂把怀里的婴儿交给女孩抱,弯腰提了个很重的白布口袋走下轮渡。她们母女刚踏上吊桥,突然从码头上冲下来二三十个戴着红袖箍的年轻人,他们手里提着各色家伙,吵吵嚷嚷要去解救什么战友。他们通通的脚步把吊桥震得东摇西晃。女孩身子本来单薄,又没见过大的世面,吓得赶紧向一边靠。谁知站立不稳,一个踉跄靠在了吊桥的护栏上。哪知护栏锈蚀坏了,竟断了。姑娘连同怀中的婴儿落入江中。
苏雨本是尾随着哥哥他们,所以最后一个下船。他见此情,顾不得多想,跳了下去,一把抓住婴儿扔回了吊桥。回身再去救那个姑娘时已不见了踪影。大嫂赶紧抱起吓得直哭的婴儿,哭着喊:“快救我的孩子!”
苏雷他们已经上了岸了,听到呼救声折返回来。他见水中还翻着浪花,一头扎了下去,刚巧摸住一只胳膊,拉起来一看竟是苏雨,气得就骂:“小兔崽子!不让你来,偏来!”说着挥掌就打。苏雨赶紧说:“我是下来救人的!是个姑娘伢掉下去了。”苏雷问:“在哪?”苏雨说:“就在这块。”苏雷骂道:“你真是个笨蛋!只会刻舟求剑。水是流得啥!”哥俩扎了下去,顺流摸人。
梅竹过来扶起哭得死去活来的大嫂。建国也跳了下去救人。趸船上的两个船员也跳了下来,说人很可能被水流吸入船底,上次一个男孩就是在船底下捅出来的。叫人拿了两根竹竿在船底下捅。建国觉得有道理就和他们一起打捞人。
苏家兄弟顺流摸出了一百多米。苏雷钻出了水面,看了看地形,对苏雨说:“看到没?前边有一块突出的岸嘴,水流在那里受阻,会形成回水涡。我们去那里摸人说不定会找到人。”于是哥俩就游了过去,护坡长了许多灌木丛,水流在这里滞缓。苏雨一头扎了下去在水中乱摸一气。不一会,苏雨钻出水面,喘着粗气,颤抖的说:“哥,我摸到个人,卡在树杈上,我不敢拽。”苏雨本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算你挥刀砍来,他也会迎刃而上。如果水中还是一个濒死挣扎的人,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救人。但他怕死人。
苏雷游了过去,在苏雨的指点下,一头扎了下去,果然摸到一条胳膊。他双手掐住那人的腋下,两腿蹬住树干,一用力,把人拽出了水面。一看,果然是那个女孩,她身上的衣服已挂烂了,一只凉鞋也掉了。苏雷赶紧把她抱上了岸。从女孩落水到被捞起,大约是五六分钟。女孩已被呛昏,生死还是个悬念。
岸上许多人围了过来。蚊子提着大嫂的包袱,梅竹抱着婴儿,搀扶着大嫂走了过来。建国则从水面游了过来。大嫂一下子扑倒在姑娘的身上,哭道:“迎春呀!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哇!我怎样向你爸交代哇!”建国游上岸,分开众人说:“雷子,赶紧做人工呼吸!”
建国一句话提醒了苏雷。苏雷学校有游泳池,是急救队员,学过急救知识。苏雷单腿跪下,把女孩反身压在弓起的左腿上,让女孩的头朝下,双手挤压女孩的腰背部,只见姑娘嘴里哗哗地吐出许多脏水。等女孩的胸腹水排出后,苏雷又把女孩平放在地上,跪在地下双手推压姑娘的胸腔。过了一会,苏雷伏身下去,贴在姑娘的胸口处听了听,抬头兴奋得说:“有救!能听到一点心跳声。”他望着梅竹说:“梅子,你来给她嘴对嘴做人工呼吸,激活她的呼吸。”梅竹说:“我不会,还是你来吧,你的肺活量大。”建国说:“你们俩莫推,我来!我来!”梅竹说:“算了吧,你就是把人救醒了,人家姑娘伢一睁眼,看到你鬼样子又吓晕了。还是让雷子做吧。”建国是痞惯了的人,并不在乎这些调侃,两手一摊说:“么办哩,人长丑了,找对象是困难户,学雷锋也受限制。”说得大伙笑了起来。
苏雷爬在地下,嘴对嘴的为女孩做人工呼吸,接着又挤压胸腔。好一会,听见女孩发出了微弱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女孩“诶哟!”呻吟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傻呆呆地看着陌生的人群。好一会,女孩“妈吔!”叫了一声。围观的人群发出了欢呼声:“好了!好了!活了过来!得亏抢救及时呀,捡回一条命!”大嫂一下子瘫坐在地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雷如释重负一般,站了起来,拉了建国说:“耽误了好长时间,咱们赶紧走吧。”大嫂才猛然醒悟,跪在地下磕头,“谢谢救命恩人!谢谢救命恩人!”苏雷慌忙扶起大嫂说:“您呐,莫这样!我们年轻人,受不起这种大礼。救个人,小事一桩。我姥姥常念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嫂虽听不懂苏雷的话,但也大致明白他的意思。她又让女儿跪倒说:“迎春,快谢救命恩人!”迎春趴在地下,砰砰的磕头。梅竹把婴儿递给了大嫂,回身也走了。大嫂慌忙喊道:“救命恩人,留个姓名,我们日后也好报答您!”
半天没插上话的苏雨回过头来说:“我叫苏雨,我哥叫苏雷。蛮好记,打雷就要下雨。”苏雷在他脑后拍了一掌,骂道:“多嘴多舌!你不说话,没哪个把你当哑巴。难怪老娘说你是个岔巴子!”苏雨像做错了事一样,摸着后脑勺不敢吭声。梅竹把苏雨拉到身边,牵了苏雨的手,愤愤不平的说:“雷子!你干吗打小雨?今天得亏了他,要不两条命就没了!来,姐表扬你一个。”说着,在苏雨的面颊上吻了一下。梅竹特别喜欢苏雨,小时的苏雨长得白干白净,很逗人喜爱,梅竹常抱他玩,一搞就“来,姐嘣你一个”。那时梅竹十来岁,小雨五六岁。现在两人都大了,梅竹一时忘情,又嘣了苏雨一下。
蚊子有些醋意说:“不像话,那有嫂子亲小叔子的。”梅竹白了他一眼,“你像话,咋不跳下去救人?关键时候还不如个孩子。”蚊子狡辩说:“我只听有人喊‘我的孩子掉下去了’。你晓得,我们这里把鞋子叫‘孩子’,把孩子叫伢。她要是喊我的小伢掉下去了,我负责头一个跳下去。去年十一月份,天蛮冷了,我一个人在江边玩,一位妇女突然喊,我的‘孩子’掉下去了。我二话没说,跳下去帮她摸了半天,冻得浑身发抖,哪晓得摸起一只破球鞋。她才说那就是我的‘孩子’。你说怄人吧。”大家听得出蚊子是故意编故事替自己辩白。
梅竹性子直率,却说了句弯弯绕的话,“得!得!得!莫编了。你莫是个汉川人?”这里有句俗谚,“奸黄陂,滑孝感,又奸又滑是汉川。”蚊子辩解说:“你们莫以为救了个人就了不起!现在人与人的关系是阶级斗争的关系。你不听那个妇女说她是来这里告状的,你们说不定救得是反革命的狗崽子。”
苏雷问梅竹:“那个大嫂是来告状的?”梅竹说:“听大嫂说她是从什么安康来的。”苏雷说:“不对吧?安康在陕西。她应该去西安。”梅竹说:“反正她说是来省委告状的。说她男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苏雷叹道:“这年头何必四处告状,越告罪名越多,一个字,忍!能忍则身自安。”梅竹笑了说:“哟!雷子,什么时候见性成佛了?刚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现在又是禅宗语言,怕是要做和尚了吧?”
建国抓住机会总是要沾便宜:“梅子,我巴不得他做和尚。我排在他后头。”梅竹想也不想就说:“那你就第二个做和尚。”建国顽笑说:“真是怄死人!这话都不明白?”苏雷和蚊子笑了起来。梅竹才悟了过来,打了建国一下,骂道:“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建国的意思是,梅竹找对象,苏雷排第一,他排第二,苏雷做了和尚,自然轮到他了。其实苏雷并没和梅竹谈朋友,但在大伙的心目中他俩就是天生的一对。
浩瀚的长江水,滚滚东流去。“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敢令“当惊世界殊”的伟大诗人在这里畅游了长江,发出了青年人到大风大浪里去锻炼的号召,下江游泳的人就多了起来。江面上人头点点,奋臂击浪。苏雷他们从桥头下水,向对岸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