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年耍横慈母生威

卷首语：

这篇小说写的是马年猴月的事，不是猴年马月才发生的事。历史转头即空，飘然而去的是时间，遗留下许多斑斑点点是历史陈迹。又过了若干个马年猴月，几经风雨冲刷，更加清晰可辨，这是历史真迹。无需穿越，回眸看，那万马奔腾的壮阔，金猴奋起的雷霆，还在眼前耳畔回旋。

第一章：少年耍横慈母生威

万里长江串起了好几座大大小小的城市，这些城市都被叫做江城。座座江城又有一个共同点，被称作火炉。因而这里盛夏的人们像被架在烧烤炉上烤肉串一般。一到夜间，大街小巷满是凉床。人手一只大蒲扇，摇啊摇，直摇得星星落幕，旭日东升。在这赤日炎炎似火烧的日子里，男人们可以无所顾忌的脱得只剩一条裤头。女人们则不行，再热，也得穿上一件圆领汗衫。不像现在的女人们，可以袒胸露背，穿齐屁短裙，着露脐短衫，总之能露就多露点。似乎女人身上的每一块肉都透着美，不露就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观众，尤其是男性观众。那时，谁要穿条细腿裤，就会被骂作流氓，谁还敢多露。

铁路从这里穿城而过。从黄浦路往下，基本上是一些低矮的平房。树人中学的俄语教师苏波夫和他妻子语文老师萧璞就住这一带。他家还好，住的是栋两层楼的小洋楼，是殖民者留下来的别墅。但人家外国人住时只住一户，到了中国人手里就扩大了使用范围，一下子挤进去七八户。

且说榴花似火之年，荷花竟放之月，昙花一现之日，萧璞正在走道上做饭。她穿了条黑府绸的裙子，白色的圆领汗衫。汗衫上已是汗渍斑斑。而邻家妇女则穿了大花裤头进进出出。萧璞摇着蒲扇到走廊上敲打睡在凉床上的大儿子苏雷的屁股，“雷子！该起来了，老大不小了，也不知道替妈操心，就知道挺尸。”

苏雷一骨碌爬了起来，靸上拖鞋，伸了个懒腰问：“妈！今天做么好吃的？”萧璞说：“西餐，烤面包。”苏雷嘻嘻地笑了。他知道下半句是“太阳把你的屁股烤成了面包了。”苏雷揉着眼问：“老头了？”萧璞有些生气说：“说你多少遍，不要跟九头鸟学鸟语。要说人言！”江城人管父亲叫老头，或老头子。苏雷说：“纪晓岚还管乾隆皇帝叫老头子。爸这是享受皇帝老儿的待遇。知道不？”

萧璞笑了说：“不读正史，尽看野史。”苏家是北方人。父亲是吉林长春人，母亲是山西人。所以他们家的人说话很杂，南腔北调的来回窜。时年苏雷十九岁，高中毕业一年了，在家闲着。萧璞说：“去！把两个小懒鬼给我打起来。夜里不睡，白天不起。”

里屋里，二儿子苏雨和小女儿苏雪，脸对脸睡得正香。苏雷先在小妹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又在苏雨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苏雨被打醒了，咧着嘴叫道：“哎哟！哥，你我毕竟是亲兄弟，你么样舍得下恶扒子。你晓不晓得？你的一巴掌能打死牛！”小妹苏雪爬了起来，眨巴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看着二哥装摸作样的怪相笑了。苏雷抱起了她，亲了一下说：“洋娃娃，起来吃饭了！今天有肉肉吃。”苏雨一听有肉吃，爬起来挺快。那年代物资供应紧张，什么东西都凭票供应，吃顿肉不容易。

正吃着饭，苏雷的同学文顺阶，扛了只轮胎从楼上下来。文顺阶长得一表人才，但大伙管他叫蚊子。究竟是文子还是蚊子，写出来分得清，念出来分不清。反正叫什么他都答应。他操了一口黄陂话说：“苏妈妈！您家才在吃饭呐？我吃的饭都要变成粑粑了。”萧璞白了他一眼，用夹生的江城话骂道：“鬼伢！说话也不分场合，你不看人家正在吃饭。讲话一点也不文明！”蚊子嘻嘻笑道：“是您呐。批评的对。我马上改正错误。文明的说，我吃的饭经过新陈代谢，转化成有机肥了，准备运往农村，支援农业学大寨。”说得萧璞把饭都喷了出来。

这时苏雷的另一同学张建国来了，他长得有些胖，个子不高，因为在宣传队里演鸠山，大伙叫他鬼子。又因他喜欢热闹，走到哪总是笑声一片。所以同学们又叫他闹药。他和苏雷的关系很铁，管苏母叫老娘：“咦！么事让老娘这么开心？笑得嘴都合不拢。是不是‘拐子’要娶媳妇了？”“拐子”是方言，义为大哥。萧璞说：“等你当了爷爷，他个闷屁也找不到媳妇。”建国说：“老娘，不能这样说。胡传魁鸟司令，‘拢共才有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这一句是唱出来的。“他都能娶个美女做老婆，我拐子么样不行？雷哥那是好玩的？红卫兵总司令！屁股后面的姑娘伢少说跟了一个连。”

苏雷白了建国一眼骂道：“你狗东西走到哪，闹到那。一张嘴，胡球扯！”建国反驳说：“我么样瞎扯了？你和梅子不是蛮好的一对，正而八经的门当户对。”建国说的梅子叫梅竹，也是苏雷的同学，就住苏雷家的斜对门。这时梅竹刚巧来到建国身后，揪了建国的耳朵说：“你狗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拿你老姐开心是吧？”

萧璞见他们几个聚齐了，问：“你们这是去干吗？”蚊子说：“后天不是七·一六，市里组织了十万人的渡江活动。我们都报了名，今天去演习一下。”萧璞问梅竹，“你也去？”梅竹说：“是啊！阿姨。”萧璞担心的问：“你行吗？”梅竹说：“不蒸馒头蒸口气。”萧璞说：“丫头，别逞能啊！”建国说：“老娘，你放心。有我们哥几个保驾，还带了个大轮胎，万无一失。”

苏雨听他们说要去横渡长江，嚷道：“我也去！”苏雷不想带他去，摆手说：“去去去！哪里好玩那里去。”建国跟着说：“是的，兄弟，江里不是好玩的。渡江不比淌水，得有耐力。你还是个小屁伢。”苏雨时年十四岁，但论个头，比建国还高些。他藐视建国说：“格霸蛮！瞧不起人？你不就会几下狗扒，‘者’的屁流！”“者”是方言，表义比较丰富，对不同的对象说这个词，意义不同。比如说这个小姑娘好会“者”呀，是赞美小姑娘。苏雨说建国“者”的屁流意为显弄自己。

建国真是个闹药，悄悄转到苏雨身后，猛一下拉掉苏雨的裤头，笑道：“说你是个屁伢，还不服气！看雀雀上长毛毛冇？”小妹苏雪正在苏雨对面吃饭，啪的一下把碗丢了，捂住眼哭道：“妈！他们不要脸，耍流氓！”建国忙哄小妹说：“洋娃娃，莫哭！莫哭！二哥穿的是白裤头。”苏雨浑身晒得黝黑，只有屁股蛋一圈耀眼的白，像穿了条白裤头。

对于十四岁的少年来说，苏雨已经有了很强的羞耻感。虽说以前建国也曾这样对苏雨闹着玩过，但时隔一年大不一样，苏雨已进入了青春期。况且当着小妹的面被拉掉了裤子，他觉得蛮掉底子。苏雨一下气冲霄汉，提起裤头，到厨屋拿了把菜刀，嚷着非劈了建国不可。建国吓得赶紧遛之大吉。边跑边回头说：“雷子！我在江边等你们啊！”

苏雷一把拽住怒不可遏的苏雨，夺了菜刀骂道：“吔嘿！真是搞邪了！如今是不是个人就有了造反派的脾气。连你个小屁伢也想搞武斗？”萧璞笑着劝道：“小雨，莫胡闹！他是个闹药，你又不是不晓得。不就是小妹看到你的小雀雀了，你俩都是孩子，没得事！”谁知小妹正是童言无忌的时候，哭道：“不嘛！他是大人了嘛！雀雀上长毛毛了。”

苏雨听到小妹这样说，更觉得底子掉大了。重操了菜刀，发出了一连串的土骂，从biao子养的骂到“八妈养的”，非劈了建国不可。萧璞最见不得孩子们用江城话骂人。在她看来，这种骂是档次最低的谩骂。真正会骂人的是文骂。像诸葛亮骂死王朗，不出一个脏字便把对方骂了个体无完肤，猝死马前。萧璞不懂江城话骂的什么叫“八妈养的”？好像是旧社会兴娶七个姨太太，第八个生出来的必定是野种。确实,这里人爱骂biao子养的，无论男女老少，一张口都是biao子养的！虽说这里自古就是水陆码头，旧社会确有不少商女在此云集，但也不至于全城百姓都成了biao子养的吧？就连两个玩得好的朋友一见面，一个说：“格biao子，你到哪里去了？”另一个回答：“格‘八妈’，找老子搞么事哇？”据学者考证，“八妈”应是“霸蛮”，是句古骂。

萧璞揪住了苏雨，在他背上重重的打了一掌，骂道：“小东西！跟谁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当心你爸揍你。”苏雨对外虽蛮，但在父母面前还比较听话。苏雨不敢吭声了。萧璞说：“去！把那只大公鸡给我逮来，我要去打针。”萧璞患有高血压，那时流传打公鸡血治高血压。萧璞抱了大公鸡去医院了，回头甩了一句：“小雨！你要是敢去渡江，看我回来打断你的腿！”又吩咐苏雷，“雷子！把碗筷收拾了再走。”梅竹帮着苏雷收拾了碗筷后一起去追建国去了。

苏雨见他们走了，心里痒痒的，实在憋不住，回身对小妹说：“洋娃娃，莫乱跑，我出去玩了啊！”苏雨一路小跑，刚跑到铁路边，一列长长的货运列车当住了去路。苏雨性子猴急，飞身越上火车翻过车厢从另一边跳下。苏雨一进初中就赶上了激情燃烧的岁月，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虽说是激情不够，但也把自己燃烧的像块黑碳。他每天踢球、游泳、扒火车，浑身晒得黑黝黝的。他趿拉着一双人字型的海绵拖鞋踢踢踏踏地走着，看看要赶上他们时，放慢了脚步，在后面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