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碧窗有鬼
“名字。”
“姑娘们喜欢叫我玄机老头儿。”
“年纪。”
“可能过了百，也可能差几年。”
“家住何方？”
“就是您昨日抓我那个茅草屋子。”
“有正当营生吗？”
“脸具，也就是你们口中的人形面具。”
“为什么杀人？”
“……”
“我问你为什么杀人？！”
“你们把她的尸首带走了吗？”
“我要你回答我的问题。”
“唉，若非你们忽然闯入，我定能一口气将她正副脸皮扯下，加个几笔，便又是个受人哄抢的美具了。”
“你这老托儿当真变态！杀了貌美的姑娘，抢走人家脸皮做成面具，卖给城中丑妇。你究竟是何居心？我劝你早早坦白认错，或许可以留一全尸！”
“贫道惶恐，可不知犯下什么错？澜蕊姑娘乃是病死，同贫道何干？”
“玄机老头你莫给脸不要脸，我可不是你们县城那些无用的捕头，会任你为非作歹下去！她若为病死，为何尸体会出现在你家？”
“早先澜蕊姑娘便与贫道签下契约，待她死后，尸体归我，纸书就在草屋内，您可差人去找。”
我气得发抖，心口腾腾撞个不停。审这老头儿近两个时辰，却没半点收获。他那双小眼溜溜儿转着，狡黠得厉害，面上积极回答所有问题，但题里的陷阱却能悄然避过，我抓不住半点马脚。
若不是身侧站着的陆青山上来按住我肩膀，保不齐那玄机老头儿现已被我打成半身不遂了。
他微笑着递给众人一个解释：“为了查案我家公子多日未眠，恐身子不适，我看今日便审到这里，我扶他先去歇歇。”转而抛了个我也看不太懂的眼神，硬扯着我走了。
谁说我多日未眠身子不适？昨天半夜你不是还匡匡敲我房门嫌我呼噜太响么？
我拗不过，只的跟着他离开，但路过玄机老头的时候，却落了声讥讽在心中：“名声鹤立的沈自横，原也不过如此。”
那个曾名扬天下的豪杰沈自横，现在竟连个糟老头子都斗不过。
许是感觉到我忽然僵硬的身子，陆青山扯着我加快了步子，早早避开群人，才松了口气。
“你就不该拦着我！让我审他个三天三夜！就不信他不露马脚！”
陆青山笑笑：“怎么，沈大英雄查案，玩得是持久战？”
我脸泛红，没两句话险又暴露出我不学无术的本质。心虚之余，下意识摸摸鼻下贴的假胡子，又故作轻松地开口：“我不过一句玩笑，你何须认真？”
说话当间，原本负责此次案件的赵捕头小跑过来，递上一张纸书，闷闷喘了口气道：“这是在玄机老头家里搜到的尸体托付书，经过确认，字迹确是澜蕊姑娘的。”
我接过纸书，没读出半点儿受人胁迫的意味。脑中乱作一团，又听见赵捕头补充道：“澜蕊姑娘的尸体经过检查，确是心率衰竭致死，无外力伤害。”
所有的证据都表明玄机无罪，即便我眼巴巴瞧见他生剥那姑娘皮相，仍没办法治罪，我咬着牙又急又气，心里却无奈得很。早知如此，当初定不会女扮男装来演大英雄，如今被捧上了山尖，稍有不慎，恐就会跌个粉骨碎身。
我在这边心乱成麻。陆青山却平静悠然，打发走了赵捕头，似是考虑什么，片刻才开口。
“中午吃面条还是吃米饭呢？”
原以为他那副表情是在思索案情，结果却是在纠结午膳，这家伙未免太心宽了，眼下案子毫无头绪，若真放那玄机回去，怎对得起沈自横这三个字？韦陀城城主费尽心力请他出山，调查这多年未果的惨案，又岂是说不干就不干的？
但最让她担心，还是自己这假冒货被城主揭穿，届时她和陆青山，恐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你自己去吃吧，我没胃口。”满腹的惆怅并未打算说与陆青山听，他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为讨口饭吃才跟着自己，不该考虑那么多是非，之后找个机会偷送他离开算了。
我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陆青山潇洒的嗓音：“查不出来便不查了，怎能连饭也不吃，反正人不是你杀的，你也非这韦陀人士，左右你都没这责任，认个怂，离开就是了。”
我忽然失了神，“认怂”二字随风荡在耳畔，恍惚间仿若面前又是那条嘈杂的街道，天光未亮，当朝宰相李元恒走在路上，随身卫队的灯笼忽然被疾风射灭，一具黑影从暗中涌出，手起刀落，数十名大内高手顷刻而毙，黑衣人砍断李元恒脖子，拎走头颅。
那是承平十年，六月初九的长安街头，我不过黄口小儿，却被那李元恒杀光全家。依稀记得天降急雨，我缩在庭院的老树后，看着那黑影英雄，将李元恒的头颅吊挂门匾之上，“砰砰砰”扣下三个响头。
我后来才知道，那人名唤沈自横，乃名扬天下的明泽庄庄主，为人豪迈神勇，踏遍江湖，平天下不平之事。
“若是你不好意思去，我去找城主便是。”陆青山见我一直未语，几步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肩膀：“反正这几日受他款待，连吃了几顿好的，也不算白来一趟啊。”
“我可是沈自横！”虽然我努力想将情绪平复，可脱口而出的话还是有些怒意：“我生来在字典里，就未有‘怂’这个字！”
陆青山永远是那副除了吃，任何都撩拨不起他情绪的样子，揉了揉咕咕叫唤的肚子，开口道：“好吧好吧，但是查案也要填饱肚子啊。”他弯了眉眼笑道：“我听说城北开了一家很好吃的面馆，我们可以去那里解决午膳，还可以顺道去澜蕊姑娘家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我握紧腰间长剑，冷静看着正满怀期待的陆青山，生浇下一盆冷水熄了他的欣喜。
“我们直接去澜蕊府上。”
陆青山满是哀怨地“啊”了一声，几步跟上我，试图改变我的想法：“这审案虽然重要，但若是把我饿死了，岂不得不偿失？”关乎食物，他马上就变得伶牙俐齿起来：“都说沈大侠心系天下，不放弃每条性命，我这饿死了不要紧，就怕毁了这多年立下的威名啊。”
我恨不能把这家伙的嘴巴堵上，早上光猪肘子就啃了不下五个，现在连晌午还未过，就嚷嚷着快饿死了。心里想着对策，正好看见衙门口长着颗柳树，白絮飘飞，我顺手摘下一把，直接塞给满目幽怨的陆青山，语气平和：“吃吧。”
陆青山明显呆了，他脸颊抽了抽，试图解释：“我是人，不是兔啊……”春风刮过，那柳絮飘散开来，呛得他不停咳嗽，正欲丢，我忙制止：
“不许丢！”我冷眼瞪他：“当年我被困眉山，就是靠吃柳树枝活了月余。你既饿得不行，就赶紧吃了，要是浪费或者没饿到你形容的那般惨状，我就认为你没事儿找事儿，把你送回野岭，真的饿死你算了！”
一听回野岭，陆青山有些生惧，那里连鱼都打不到，更别说填饱肚子了。之前他家财散尽，沦落到那里，饿得浑身无力，走不动路。幸亏遇见过路的沈自横，被他背着出来吃了三天三夜的鱼肉果菜，才勉强找回点儿活人的感觉。
这种行走的饭票，陆青山自然不会放过，好不容易跟到了这里，哪有回去的道理？
一路往北，向城尾的林家走着，我隐约听见身后那位仁兄，一边打着喷嚏抽抽泣泣，一边嚼口柳树枝就呕三遍的声音。
我忍不住笑，想来，人活成他这般也实在快活，生来除了吃吃喝喝，就是等着吃吃喝喝，喜悲来得简单，走得也痛快，真是遭人羡慕。
站在林府门口，他好不容易解决掉最后一根柳叶，却被呛得又咳嗽起来。我笑着帮他顺气，轻拍他的后背，却闻到一股浓郁的腥草味道。
“一会儿进去，你别张嘴。”我觉得很失威严：“或者现在吃点土中和一下你嘴里的味道。”
“……”陆青山受伤了。
“你们是……”欺负陆青山的功夫，林府的家丁打开了门，礼貌询问着他们的身份。
“在下沈自横。”我佯装淡定地将腰间的配件往高提了提，好让那家丁看见。那可是威震江湖的峥嵘剑，沈自横带他跨海斩长鲸时骇尽天下豪杰。加上这剑模样别致，雕龙挂兽，胡桃泛色，时分引人注目。沈自横剑不离身，来去无影，所以江湖上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这一来二去，峥嵘剑倒是成了沈自横身份的确认。
我这心里默默等着那老家丁再看见峥嵘剑以后，按耐不住心中激动。说些敬佩崇拜之词。可迟迟等不来他情绪的高涨，只有他略带歉意的神色。
“沈自横是谁？我家主子，好像并未有姓沈的朋友。”
我当下羞红了脸，这名号也有不中用的时候。底气即刻虚了半寸，无力道：“我们是澜蕊姑娘的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