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谜一样的女纸

方才，时竫的话触动了江苑内心的痛楚。

她把目光移向窗外，小镇已经渐渐远去，模糊一片。

大路两边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黑暗，前方只看清大灯照亮的方寸之地。

许久以后，时竫神色趋渐平静，他仿若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语调缓缓，但语气坚决，说：“明天我一定准时送你到的。”

“好的，谢谢你，时竫。你和时妈妈都是好人！我真不舍得离开你们。”江苑由衷地说。

这番话发自肺腑，她是真的舍不得离开这里。

得，收到好人卡了，时竫自嘲地想。

良久，她轻轻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时竫说：“这次回去，我就彻底没有‘自己的’家了！”其实她感觉自己早就失去那个家了，只是自己还心存一丝侥幸和希望，苟延残喘，不肯放下。

时竫以为自己听错了，车子猛然刹住，震惊地看着江苑。

江苑笑笑：“干嘛这么吃惊？离婚很让人吃惊吗？现代人离婚率不是挺高的么？”

时竫问：“为什么要离婚？谁的错？”两个问题，其实是同一问题。

“没有谁有错，如果一定要找出一方纠错，那应该是我，首先是错在我基因不好，再就是没有足够的魅力，没能给对方想要的生活。”江苑尽量平静地说。

时竫理解不了江苑话语中“基因不好”的含义。在时竫看来，“魅力不够”什么的，都是瞎扯。喜欢的话，怎样都有魅力，不喜欢，无论怎样优秀，在另一半眼里，也是魅力全无。就像有人说的，性格迥异的两人，婚前热恋时，那是性格互补，婚后吵得天翻地覆，就说是性格不合。

时竫隐约感觉，似乎不是江苑的问题。

从江苑的流露的语气，时竫可以感觉得到，她似乎对这桩婚姻已经绝望之极甚至于厌弃了。

车子行驶在回家的路上，天已经完全黑了。

时竫把车速调匀，路两旁参天树木，黑魆魆的，看不真切，只觉得两边黑乎乎的影子快速闪过。

两人各怀心事。

车子平稳地在黑暗中行驶。

这秋天的夜里，丝丝凉意漫过整个山林。

中国的南方，人们此刻正着短袖凉鞋，这里早晚都得穿毛衣了，只有中午暖和些，早晚温差很大。

网上最近流行什么，你在南方露着腰，我在北方穿着貂，虽然戏谑，但是形象。

江苑随身携带的都是夏天衣物，现在已经抵挡不了早晚的寒气，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对于时竫来说，江苑就像一个谜。

她从不讲自己的过去，不讲他人是非，也从不表现自己的喜怒哀乐。为什么会离开家人来到这里？她不工作，靠什么生活？很多很多的疑问在他脑海里盘桓。

现在她似乎正一点点在向自己敞开心扉。

他明白，她只是把自己当成可信的倾诉对象，并没有其他想法，一个人憋得久了，总会找一个对象来倾诉。

以前他从没想过会这么迫切，想要了解一个过路人。

近一个月的相处，看似熟悉了，了解了，细想之下反而觉得更陌生了。

她不再是路人，似乎镌刻在了自己心上，可是对她而言自己又是什么呢？

或许对她来说，自己仅是她阅遍千山万水后，路途中偶遇的面目模糊的匆匆过客、路人甲。

许多年后，她会对自己的面容都渐渐淡忘，记忆也变得模糊，想到这些，时竫就非常难受。

现在他只知道她的年龄，以及大学老师的身份，还有她似乎不很成功的婚姻。

为什么偶尔表现得那么无奈和忧郁，还是一无所知。

她很安静，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她经常会陷入深思，会独自默默静坐很久，她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淡然，偶尔也会流露出迷茫无助的神情。

她经常会在一个人悠闲地漫步时，贪婪地眯起眼睛，轻轻呼吸大自然清新空气，享受阳光洒在身上的温暖。

看她的样子，仿佛空气和阳光是天赐予她极大的享受。每一棵树木她都会带着欣赏去看待，每一朵初开的小花，都能令她绽放笑颜，她像是极度的热爱这世间的一切生命。

那只小小的刺猬有福，常常使她神情温柔，目光中充满了喜悦。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时竫播放了一首和缓的曲子，两人静静地听着。

一路无语。

这段路仿佛无限延伸，一直到人生的尽头。

忽然前方一个黑影闪过。

时竫一个急刹车，车子前轮不知轧到了什么，剧烈颠簸了一下。

正陷入沉思中的江苑吓了一跳，身子前倾，额头抵在车子前部。

“你怎么了？”时竫以为江苑磕碰到了，紧张地询问。

江苑显然是受了惊吓，抬起头来，惊魂不定。

时竫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胳膊，以示安抚。

两人都有些尴尬。

时竫解释：“是小动物穿过马路，太突然了，来不及提醒你。”

江苑余惊未平，抚着胸口，“走吧。”

此刻，她羞于启口的是，她不仅迷恋上了这里的风景，竟然有丝贪恋温暖的关怀了，这让她惊悚又有点匪夷所思。这不是自己该有的想法，越是这样，越要尽快离开才是。

两人回到家时，时妈妈都已经入睡了。

江苑睡不着，思绪很乱。

她独自坐在院内，仰头看星空。人都说秋高气爽，果然不假，此时的天很蓝，深蓝，让人无端升起敬畏之心。天空很高，很空阔。大自然此时呈现给人们的，是它的深沉宁静，还有让人无边地遐想。

无疑，江苑深深地喜欢上了这里。

自从她邂逅了这个地方，她游历的身心都得到了安定。

人生会有很多际遇，让你一生铭心刻骨。

这里就是让她深刻铭记的地方，没有喧嚣，没有压力竞争，远离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不会追问意义和价值，更没有灯红酒绿和虚假浮华。

这里带给人蓬勃的生命力，让浮躁的心归于宁静，让受伤的心得到抚慰，让孤独的心融化在空气里。

仿佛重生，恍若生活于来世。

这风景，就是来世之景，有山有树，还有善良而温暖的人。这里就是自己的道场，身心归一，无比愉悦。

她的心渐渐温暖，不再佶屈聱牙、睚眦必报，而是返璞归真，卸下所有的包袱，把真实的自己呈献出来。

来到这里，她更加确信，人真的有来生。

重生不易，很庆幸，能够看到来世之风景。

这段时光就像是一个梦。但是，是梦总要醒的。

留恋的情结早已滋生，要生生掐断这份留恋，回到自己曾经的生活中去。

“江老师。”时竫端了一杯热茶给她放在桌上。“晚上天凉，喝杯热茶，当心感冒。”

“谢谢你，时竫。今天一天辛苦你了，早点休息。”

“还早，再坐一会儿。”时竫坐在江苑对面的木凳上，“江老师，我们能聊会天吗？”

“好啊！”江苑高兴的说，相处了这些日子，江苑早已经把时竫当成自己的亲人看待了。

“江老师．．．．．．”

“嗯？”江苑疑惑地看着欲言又止的时竫。

“看得出来，你非常喜欢这里，为什么不再多住些日子，记得你说过请了长假，现在假期要结束了么？”时竫每一个问题都像是在试探。

回来的路上，她说“回去就彻底没有家了”，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已经离婚了么？是回去办离婚手续？离婚也不急这一时吧？几年几月都一直拖着的话，现在几天就等不了了？

“不只是工作的事情，我父亲说非常想念我。我出来有大半年了，这段时间我很少打电话，我父亲有点替我担心。我妈妈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父亲后来再婚了，现在他和我继母一起生活，继母人不错，她把我父亲照顾得很好。我不想让父亲操心我的事，所以一直不愿意去见他。现在也该回去看看他了，顺便把自己的事情处理一下。”

江苑自己不知为什么，就这样毫无保留的，把自己袒露在时竫面前。她觉得在时竫面前很自然，用不着遮掩什么。

也许，时竫带给她很多的说不清的亲切感，总感觉和时竫之间很切合。

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说不清道不明，就是存在了。

有句话，存在的即是合理的。说明这里的一切，切中了她想要理想的境界，故而合理。

江苑顿了顿，见时竫在黑暗中的静静地坐着，眼睛黑亮，熠熠生辉，注视着她，专注认真地听她讲话。

江苑接着说：“我很喜欢这里，这里的山水，这里的人，都让我感觉到亲切自然。在这里很放松，很惬意，似乎重新找回了自己。从小时起，父亲对我很严格，要求我做个优秀的人。我就这么一路努力着，从小学、中学、大学，再去考研读博。一路走来，我始终牢记父亲的话，要求自己优秀，也确实做到了，可我也失去了很多同龄人应有的欢乐。我从没想到要停止脚步，每当自己累了，倦了，想放弃的时候，父亲就在耳边告诫我，我也不得不继续往前走。”

时竫眼睛清澈，如果不是有黑暗的掩护，江苑会发现时竫眼睛里的情动，“来这里后，我想了很多，这段时间我重新审视了自己一番。我努力，我优秀，初衷是什么？我早就忘了。我生活的世界多么苍白单调。这里虽然人烟稀少，我却并没有孤独感。我也曾走在熙熙攘攘的闹市街头，却感觉自己无比孤独。站在人流如织的街头，我彷徨迷茫，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我似乎迷失在人海里了。”

江苑对着无边的黑暗，缓缓地诉说，似乎是对时竫说的，又好似在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江苑才醒过神来，才发现时竫一直没吭声，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眼眸奇亮。

她不好意思：“光听我乱说了，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