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有着和现在一样温暖美好的阳光，我正在院里预习高一的课程，妈妈在厨房里张罗着晚饭，空气中弥漫着我最喜欢吃的红烧带鱼的香味。爸爸坐在院子里一边听戏一边看报纸，边看边催促我快点儿做作业，做完他和妈妈带我去买衣服，爸爸说我上高中后就是大孩子了，得打扮得成熟一些，这样老师和同学才能更快更好地认可我。
爸爸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不会错过我成长中的任何细节。现在想想那是个多么美好的下午啊，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生活充满了幸福和希望。只是大门突然被推开，进来好多警察，为首的警察和爸爸没说几句话就带走了他，爸爸走得很匆忙，甚至连眼镜都没来得及拿，不过从头到尾他都很平静，出大门的时候他转身看了我一眼。就一眼，可我终生难忘，那眼神包含了太多太多，足够我回味一辈子。”
“爸爸被‘双规’轰动了全城，检察院很快指控爸爸贪污受贿多年，总金额吓死人，我当然不相信，因为从小到大爸爸一直都告诉我做一个诚实善良正直无畏的人，不为利益所动，不因威胁而动容，我的爸爸怎么会做出犯罪的事情呢？从小到大爸爸都很节俭，虽然爸爸位高权重，但我们家的生活只是小康水平，没有任何奢侈过分，我真的不相信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和妈妈都坚信爸爸是被冤枉的，是被他的仕途对手搞垮的，加上爸爸为官这些年触犯了很多人的利益，着实树敌不少，现在他落难肯定是被阴谋报复。妈妈四处求人，想尽办法终于获得了短短十五分钟的探视时间。”
“在冰冷的收押室里我见到了爸爸，虽然才隔几天，但爸爸已然苍老了至少十岁。妈妈一个劲儿地哭着问爸爸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只要他说不是，妈妈就算拼死上访也要把他救出去。我死死盯着爸爸，心中疯狂呼唤希望爸爸摇头说这不是真的他是被冤枉的，我看到的却是他缓缓点头，那一瞬间我眼前一黑，信仰瞬间崩塌，
天啊！原来我的爸爸真的是罪犯，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瞒着妈妈和我在贪污在受贿，原来他说的一切都是虚伪的谎言，原来他高大伟岸的身影背后竟然是那么卑鄙龌龊，原来男人的话都是那么虚伪，原来再美好的事物都只是表象，真实都是那么残酷！可是他是我的爸爸啊……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也是我最重要的人，不管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只知道我爱我的爸爸，我不能没有他。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紧紧抓着爸爸的手，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欺骗所有人？爸爸也哭了，面对我的时候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爸爸说他贪污受贿只是想等我长大后把我送到国外，他说他走上仕途的那一刻就知道他已经身不由己，他能做的事其实并不多，这些年他看到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公平，这个社会有太多的问题。他痛心疾首，他想改变，但他发现他根本无能为力，再大的官都无能为力。他看到有人家破人亡，有人流血牺牲，有人上不起学，有人找不到工作，有人看不起病，有人莫名其妙被抓，有大桥突然就倒塌，有列车追尾，有人喝水也中毒，有牛奶生产日期随便改，有重度污染，有自家房屋被强拆，有城市下雨就被淹，有各种光怪陆离不靠谱，有各种匪夷所思不讲究……他默默目睹着这一切，却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爸爸哽咽着说女儿我爱你，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让你承受这些苦难，所以等你高中一毕业我就会把你送出国去，并且把你在国外这辈子的积蓄都准备好，确保你不受到半点儿委屈和伤害。爸爸说这些的时候越来越亢奋，仿佛他又变成了一位好领导和一个好父亲，然而最后他再次号啕大哭，他自顾自地说我不怕坐牢，这是我应得的报应，可我没法再照顾我女儿了，她还那么小，就算我能活着出来，我也错过了我女儿那么多年的成长，我不但不能照顾她，还要连累她，让她抬不起头来，女儿，我对不起你啊！
爸爸痛哭的样子很吓人也很让我心疼，奇怪的是，我突然没有了眼泪，我突然觉得哭泣是那样无能为力，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真相，我也知道了生活远远不是我想象中那样的简单和甜蜜，我要考虑的是如何面对这一切，并且解决剩下的麻烦，我真的好讶异我会突然变得那样冷静和理性。我拉着已经快哭死过去的妈妈说，时间到了，我们走吧。然后对爸爸说：爸，你保重，我和妈妈会好好的，我们会一直等到你出来的那一天，再见。”
“虽然生活还得继续，可是我的生活已经支离破碎，爸爸没有了，幸福没有了，赞美没有了，家产也全部没有了，反而是嘲讽和白眼多了不少。
妈妈虽然是成年人，可这些年她在爸爸的呵护下一直养尊处优，变得比我还天真，现在面对生活的骤变，她比我还不能适应，很快积郁成疾，只能住院疗养。而我也变成了一名寄宿生，我的高中是省重点中学，人很多，同学都是从各个学校考进来的优等生，在那里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我的成绩其实一直平平，能够进入这所学校也是爸爸托的关系，现在想想那是爸爸为我做过的最后一件事。
压力大对当时的我而言其实不算坏事，最起码让我觉得生活不那么空虚，我讨厌空虚，因为一闲下来我就会胡思乱想。”“高一第一学期我的生活还算平静，在我的刻苦学习下，我的成绩也能维持在中等，除了经常有一些小痞子骚扰我说我漂亮要和我做朋友外，没有太多人会注意到我，我也刻意和所有人保持距离。
我知道在她们眼中我不光彩，因为我有一个贪污犯爸爸，可是我也不愿意对她们低三下四，因为人格上我没有比她们矮小。我以为我会一直如此平静地生活下去，直到我高中毕业，离开我的家乡，却没想到高一第二学期刚开始，我就遇见了他，开始了我人生至今最无法承受的痛。”
“他是新调来我们学校的，我最初注意到他是因为他长得很像年轻时候的爸爸，特别是笑容，让我感到又温暖又安全。他很爱笑，所以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看着他，让我高兴的是，他似乎也在人群中第一眼就看到了我，因为我能感受他的很多笑容都是给我一个人的。我开始关注他、接近他，慢慢发现他不但才华横溢，而且酷爱运动，总是可以看到他在球场上打球时健硕的身姿，慢慢他成了我们女生议论的中心，我身边很多青春期的姑娘都很仰慕他，甚至有几个大胆的女孩直接给他写了情书表白。
也就是那时候我知道其实他是有爱人的，还有一个两岁多的儿子，不过他的老婆孩子都还在他原来工作的城市，在张掖他是一个人生活。这让喜欢他的女生们很兴奋，他的单身宿舍里总是有女孩以请教问题的名义过去，待着就不走，这些当然也都是装作不经意听别人说起的，听的时候我酸酸的，应该是吃醋了，心里还有点儿责备他，觉得他太随便了，我也很想到他宿舍找他聊天，不过我不敢，自尊也不允许我这样，我就在远处注视他，感受他对我的每一丝微笑，足够温暖我一整天。
在那段孤寂的岁月里，他的笑容几乎可以算作我最为珍视的礼物。真的，我一点儿都没有奢望太多，经历过生活的打击后，我其实挺害怕也很拒绝拥有幸福，因为我总觉得幸福都是假象会突然消失，留下难以承受的痛。”
“只是我不是生活的导演，我的人生永远无法按照我的希望发展，我站在人群之外，他却拨开人群向我走来。我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他却向我伸出双手，给我关爱，他似乎知道我的故事，因为他总是给我很多鼓励，告诉我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如果别人这么说我只会觉得虚伪恶心，可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是那么让我安心和接受，我俩的关系越来越暧昧，是一种只属于我俩才能体验的暧昧，一个眼神就足以说明，在别人眼中或许我们还是陌生人，在我心里他却成了精神寄托。
或许我挣扎又禁忌的眼神刺痛了他，那年四月的一天晚上，在芬芳的栀子花下，他竟然向我表白了。他说他看到我第一眼的时候就爱上了我，因为我的眼神纯净又复杂，他说他看到了疼痛和怯弱，也看到了倔强与坚强，这让他很心疼，他说十七岁的我承受了太多不属于我这个年龄的压力，他想为我减压，让我寻回一个十七岁少女的天真和快乐。
他还说他在认识我之前一直以为自己不会为哪个女人真正心动，包括他的爱人也只是父母的安排，他愿意为那个女人负责但他对她真的没有爱，而现在生活中虽然有很多女孩主动示爱，但他压根儿无动于衷、心如止水，直到看到我，才重拾青春悸动和懵懂，重燃激情和冲动，他说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命运，我俩是对方逃不过去的宿命，我们都是生活可怜的人儿，遇见彼此就要负责将对方拯救。”
“他的甜言蜜语让我很感动，他真挚含泪的眼神让我不得不选择相信，而且那时候我真的需要一个厚实的胸膛，让我抵抗爸爸离开引来的黑暗世界，因此我选择了相信他，相信他给我编织的美好未来。我开始和他偷偷交往，白天继续在人群中默默欣赏他，他真的很帅，浑身散发着成熟男人的味道，偶尔还有一丝历经风霜的沧桑感，这些都像极了我的爸爸，而且他真的好有才华，从他那里我知道了很多历史人文知识，古今中外，洋洋洒洒，他都信手拈来，讲到动情处还会哽咽流泪。
他的深情和细腻更让我痴迷，我开始相信遇见他是老天对我伤害后最好的补偿，我的人生还是彩色的，我对未来又充满了信心和期待。”
“前年夏天，也就是我高一的暑假，他突然说要带我私奔，真的吓死我了，可是我又觉得很刺激很向往，他真的要放弃自己打拼多年拥有的一切带我浪迹天涯吗？如果这是真的，那我也愿意放弃所有，只要每天和他在一起，一分一秒都不分开。
我激动得彻夜未眠，幻想了一整夜，我幻想我们会去哪里流浪，幻想什么时候给他生一个宝宝，幻想以后安心当一个全职主妇每天做好晚饭等他下班回家吃，幻想晚上入睡前我会给他轻轻按摩唱着歌儿哄他入睡，他在我的怀里会恬静得像个孩子。第二天一大早他来接我看到我的黑眼圈时吓了一跳，等知道原因后用手在我头上揉了揉说我的笨诗诗，我只是想带你旅游啦，美其名曰私奔而已。
虽然当时我有点儿失落，但还是很开心，因为只要能和他在一起，眼前就是最美的天堂。我问他要带我去哪儿，他说带我去凤凰，那是他文化偶像沈从文的家乡，多年前还是少年的他第一次彻夜通读《边城》时就痴迷上这个边陲小镇，并发誓一定要带着自己的‘翠翠’去那里。这些年他走过人山人海，经历世事浮沉，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翠翠’，就在他以为那只是少年时期对爱情美好的幻想，只是伟大文学作品中点燃的虚妄，就在心灰意懒决定接受生活给予的平淡和荒芜之际，他突然看到了我，重新点燃了他对爱情对美好的欲望。
所以他迫不及待要带我来这里，来这个萦绕在他少年情怀里的凤凰，犹如一个信徒千山万水走过只为那一眼的真诚朝拜。”“我们是坐长途大巴过来的，一路上他都紧紧拥着我，和我一起看着窗外的风景，看着黄土地慢慢变黑，看着荒凉的平原渐渐绿树成荫，他说旅行多好，让我们不会故步自封，让我们的人生得到拓展，他还说有我多好，让他的生命重新焕发青春，而我什么都没说，我只在意和他的点点滴滴，他在身边，世界和我无关，因为他已是我的全部世界。”
“我们坐了两天两夜的车终于来到凤凰，几乎刚下车我就爱上了这里，因为这里有着浓郁的人间烟火，一点儿都不虚幻，我看着山间升起的袅袅炊烟，看着沱江上洗衣洗菜的妇女，看着古城里安静怡然的苗族老人，看着巍峨庄严的大山和孤寂的虹桥，我突然有想哭的冲动，这里是那么安静，仿佛躲避人间已经千年万年，这里又是那么喧闹，爱恨情仇一点儿也不少，如果能够一辈子待在这里那该多好！
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复杂心情，压抑了好多年的委屈瞬间爆发，我在他怀里大哭了一场，告诉他我已经深深爱上了他，告诉他他是我的信仰我的命，告诉他我希望一辈子和他在一起。那夜，就在我们入住的相思客栈的‘诺言一生’里，他深深吻着我，对我许下了永不分开爱的承诺，他发誓说一定会给我幸福，不再让我受苦。
那夜我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他，我相信这是我人生做过的最伟大的决定。在凤凰的三天，也是我最快乐的三天，我们泛舟沱江，我们探幽寻古，我们长峡漂流，我们对月当歌，我们像真正的恋人一样毫不避讳地爱着，我们像真正的夫妻一样幸福地生活着，我的笑声超过了爸爸出事后一年时光的总和，而我的身体在他的调教下更是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总之我是幸福的，幸福得那么真实，那么深刻，就算现在想起，也宛若眼前。”
“我天真地以为这一切都可以延续，这一次谁也没法夺走我的幸福，却没想到生活再次欺骗了我，高潮之后就是枯萎，盛夏过后便是晚秋，从凤凰回去后他突然对我变得很冷淡，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忙，一开始我还坚信我们的诺言一万年不变，直到一个月后他正式向我提出分手，没有确凿的理由，只有淡淡的一句：对不起，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忘了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