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风过轻痕
步进九城兵马司正门，绕过一个四方的池塘，步进又一扇大门，梁指挥使走在最前头，一脸阴沉，眼神不时往后掠去，走着却骤然一顿。
“梁指挥使，您怎么了？”墨子卿见前头一袭深蓝色身影一停，顿时笑道，“怎么脸色不太好啊？”
这小子的官服什么时候干的？本官刚才那一通不都白忙活了嘛！
梁指挥使眼中一时间闪过诸多暴戾情绪，不过却在清上陌华往他脸上扫去的瞬间恢复正常，“本官哪里有什么事呀，不过是近日天京诸事繁多，公务一直压着才觉着有些疲惫。不过，以后有威麟校尉坐阵，本官倒是有机会忙里偷闲了。”
哦——是这样啊。墨小公子似有深意地点点头，一偏首，却瞥见林舒航嘴角一抹讽刺的冷笑。也对，你们的确一直诸事繁多啊。毕竟，每天得避着一群帝京纨绔，他们在东边青龙街最热闹的街区纵马，你们就得在西方白虎街偏安一隅，他们往南闹事，你们便得拼命往北装聋作哑，这样的日子确实是挺累的。
墨子卿笑意深深。还有，听说梁指挥使还是“香艳坊”的常客，头牌青衣姑娘的入幕之宾。也对，嫖妓什么的嘛，也挺累的。
“您真是客气。”竟然您这么客气，本公子以后一定多多和您客气客气啊。
“哈哈，走，走啊。”梁指挥使一转身，脸上阴霾一闪而过。
几人走着，忽听上头“咔吧”一声，清上陌华眸中一抹冷色波光潋过，正欲拉住身旁的那抹深绿色剪影，却见墨子卿身形一掠往前，几乎在眨眼间便堵住了正要朝前跑去的那抹深蓝色身影，笑意粲然，“怎么了？梁指挥使跑什么呢？”
梁指挥使骇然，双眼大睁，见鬼似的盯着眼前身形如鬼魅的少年。
“梁指挥使怎么这幅表情？难道，是被上头的声音吓到了？”少年笑意亲切，皓齿明眸，俊颜如画，伸手在梁指挥使肩上轻轻拍了拍。
“没、没、没有，”梁指挥使脸色微微发白，被轻拍几下的肩膀些许发麻，“可能是九城兵马司年久失修，大概是······有横梁什么压坏了吧。”
“哦——”墨小公子笑得意味深长，“原来是这样啊？”说着便慢悠悠地往前走去，清上陌华淡淡地扫了一眼此时完全僵住的梁指挥使，也如闲庭散步般向前。
林舒航抬眸往上扫了眼，之后似有所悟地立即从梁指挥使身旁走过，在他刚一走出五步之后，忽听上方木板重重的“咔吧”一声，横梁下坠，伴随着一摊烧得乌黑的黑炭灰朝着梁指挥使当头倒下，避无可避。
“咳咳咳”不知哪里响起连续几声重咳，顿时有人尖叫出声，有人大声咒骂，有人操起家伙，一大群人突然出现，直奔那一团“黑炭”大叫：“哪里来的小贼给我打！”
“别——”
“打！”
“不——”
“打！”
棍子重重地打在地上那一团“黑炭”上，地上那团起初还剧烈挣扎着，后来渐渐地无力挣扎，最后明显昏了过去。
义愤填膺的众人打着打着觉得累了，便停儿下来，气喘吁吁。此时，一张容貌绝艳的脸往众人里头一凑，脸蛋是极美的，笑容是亲切的，语气是温和的。
清上陌华微微一恍惚，眸光中似乎破碎出几分悠远的复杂，脑海中一个明晰的影子与眼前女扮男装的狡黠少女一重合，瞬间周围的一切事物褪成了黑白两色，唯有眸中的少女鲜活成一幅隽远的画。
少女朱唇轻启，平静悠远而笑意盈然。
“请问，你们要打的人，是不是，梁指挥使啊？”
九城兵马司偏厅。
兵马司司府，姓古，年近六十。
此时，司府大人高坐上首右方，大嘴巴一张一合，与坐于左方一脸平淡的清上陌华激动地说个不停，一张如圆盘的老脸笑盈盈地写满了喜庆。
而坐在司府大人右方下首的一个一身指挥使深蓝色官服的消瘦男子一脸铁青，眉脚倒竖，浑浊的三角眼偶尔抬起有些恶狠狠地往对面看去，此人正是兵马司的另一位指挥使，蔡指挥使。
此时，蔡指挥使对面坐着的正是笑得眉目盎然如春的正五品威麟校尉墨子卿，而坐在他一旁的是从五品鹰骑校尉林舒航。
墨子卿笑罢，抬手捧着茶杯，低头无言地盯着茶水茶叶。茶叶色泽润青，叶片圆厚，香气馥郁，随着茶杯微微一晃，浅绿的色泽如层层碧悠的波纹荡开。
她轻轻抿了一口，微不可闻地轻叹出声，盯着茶水的清眸笼上一层薄雾。
曾记得前世她之所以爱茶，是因为养父母喜茶，他们特别喜欢在下班之后，懒洋洋地坐在梨花椅上，安安静静地喝上一杯暖茶，他们享受的神情仿佛在告诉她，一杯热茶便可以扫清他们一天奔波的疲惫。于是，在她上学的时候每天都会尽早地赶回家里，为他们泡上一壶热茶······渐渐地，她自己也爱上了喝茶，可像这样子安安稳稳地坐着品茶，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清上陌华耐心地听着坐于他右手边的九城兵马司老司府说个不停，一脸淡漠，偶尔抬眸往墨子卿脸上扫去，此时见她对着茶杯发呆，顿时也一怔。
“瑞世子？”
墨子卿此时正好抬眸，却见清上陌华呆呆地望着她，神色竟有些怔忪的空洞，其间明明应是陌生难测的神情，却让此时的她觉着有些莫名的熟悉，墨子卿顿时一惊。
“瑞世子——”
清上陌华立即垂眸，起身往外走去，“今日之事便说到这里吧，本世子先走。”
老司府“啊”了一声，急身赶了上去赔笑，“瑞世子，那下官送送您啊，您慢走，慢走。”
“老司府有事便自己忙去吧，”清上陌华走过墨子卿身旁，抬眸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本世子还有要事，就先走了。”
“不不不，下官送您。”老司府紧紧地跟了上去。
这就走？墨子卿愣了一下，回过神，起身追了上去。不行，今日有一事她必须问问，她总觉得与他息息相关的······
“陌华公子，”墨子卿走在清上陌华身后，在长廊拐角出声叫住他，清上陌华一顿，老司府奇怪地回身看着墨子卿，老眼眯成了一条缝，“下官有事想单独找您聊聊，不知瑞世子是否······”
“有空，”清上陌华淡淡地回身，看了老司府一眼，老司府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挥了下手与周围众人一起退了开去，“什么事？”
清上陌华静静地看着墨子卿，目光凝定如渊。
“请问，陌华公子可听过、乾龙一族？”
墨子卿目光不避不让地看着他，清上陌华心下一颤，微蜷的手指微微一紧，“百年前的乾龙一族吗？”
“对，就是百年前被盛世一族所灭的乾龙一族，”墨子卿明眸微眯，补充道，“素闻陌华公子博读全书，那您对乾龙一族该是有所了解的，对吧？”
周围一片安静，两个静默也了许久，忽听清上陌华开口道：“百年云烟，时过境迁，遗留下来的古书上对于乾龙一族的描述，也不过寥寥几笔，”清上陌华微一垂眸，避开墨子卿的视线，“不知墨五公子何以得出，陌华对乾龙一族有所了解一说？”
“哦？那是子卿想左了，对吧？”墨子卿唇角轻轻一勾，目光却犀利，不避不让，“要不，换句话说吧——敢问陌华公子，可否听说过一个人名······”周围死寂一片，静得连蝉鸣声都微不可闻，唯有沙沙风声吹过红色长廊，空气中酝酿出些微暗香。
眼前人薄唇一启一合，清上陌华一下子如坠冰窖，灵魂像是立即被抽离遗落宇宙深渊，唯剩眼中的一片黑色旋涡。
“盛、世、陌、华？”墨子卿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清上陌华眼睛一红，“你、你是不是······”
什么我我你你的？你倒是说啊。墨子卿微一皱眉。
半晌，却听清上陌华状似低吟的声音传来：“盛世陌华吗？他不就是百年前战神一族的少主，后来，”他似乎吐字艰难，“大秦帝国的——开国尊帝。”
盛世陌华就是盛世一族的开国老祖吗？墨子卿忽地心不明所以的一沉。
“那、繁华是谁？”声音带着明显的轻颤。
清上陌华抬眸，双眸通红，神情近乎怅然至绝望，“她、她是······”声音微微有些沙哑，“盛世陌华未过门的——妻子。”
“未、未婚妻吗？”
墨子卿愣愣地望着他，嘴唇微微张开，明眸中倒映的世界此时像割裂成无数块，却隐隐听见有谁在她耳边低声喃喃道：繁华，繁华，你还会回来吗？
“那——盛世陌华的妻子，是谁？”
墨子卿静静地注视着他，长廊深深，此时有低吟风声拂过，如泣如诉。日光斜下时，金色光华辉映在清上陌华微微发白的俊雅容颜上，江山冠华似乎都融在那精致如剔羽的渺渺远山黛青色上。
风过轻痕，刹那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