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中尉心事
午夜,十二点半。
一艘姗姗来迟的驱逐舰驶入了仁川军港内,流线型的优美的舰身在夜幕中若隐若现,低垂的炮口和一门门斜指长空的防空炮依稀可见,炮塔和水线附近有着几道明显的修复痕迹,几道狰狞的伤疤给这艘驱逐舰平添几分杀气。
没有看错,这就是我们的沉默号驱逐舰,一艘传奇般的驱逐舰,哪怕是迟到了数个小时,依然是如此的从容不迫,不急不缓的航行着。
已经整队完毕正在等待的23连已经又多等了半个小时,陈烬三番数次的看着手表,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急,本该凌晨十二点到的船,都已经十二点半了为何还没有到,难道坐个船真的有这么难吗?
“快看,有船进港了!”眼尖的陈强中士远远的就在夜色中看见那条慢悠悠航行的驱逐舰,陈强中士手一伸指着远处的夜幕激动的说道:“就是那艘,进来了!”
“终于到了!”一艘驱逐舰在港口灯塔的指引下进入了港口,夜晚入港是一件必须很谨慎的事情,仁川港的开发程度很低,朝鲜政府一直没有什么资金来建设港口,因为他们几乎没有能够用到港口的地方,所以朝鲜的很多港口都是纯天然的,纯天然就以为海底很复杂暗礁很多,很容易触礁,较小吨位的驱逐舰若是被撞伤那么几下,陈烬他们就可以直接就地转为仁川港口守备部队了。
仁川军港的停泊码头都是共和国建造的,中日双方因为战争需求在朝鲜各地修筑了极多的公路、码头、电站等基础设施,修建的标准更是不比国内低,双方完全是一副把朝鲜当成本国建设的模样,在这点上朝鲜政府必须客观的感谢两国为朝鲜建设的做出贡献。
陈烬看着那艘越来越近的驱逐舰感觉微微有些熟悉的错觉,知道看见了战舰上的疤痕和站在舰艏甲板上一脸孤傲表情很是欠揍的徐默上尉,陈烬惊讶的失声了,好一会才喃喃道:“老天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驱逐舰稳稳的停在了港口内,沉下了船锚,风骚的徐默上尉一脸拽拽的表情,额头上就差没有刻上“天下第一”四个大字儿了,徐默迈着高傲的步子走下了扶梯登陆港口,目中无人的对着眼前仅仅十几米的23连全体官兵问道:“17师106团23连在哪?”
“这家伙是个傻子吧?”陈强中士试探着问道。
“不是傻子,不过看起来像个瞎子。”易世星上士回答道。
“闭嘴!”陈烬狠狠的呵斥道。
众人随即明智的闭上了嘴巴,要知道连长还醉在车上呢,眼前这位爷可就是23连的老大了。
“23连在哪?叫你长官出来说话!”那股拽拽的就像是上门找茬想打架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陈烬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军装,脸上勉强的挤出了衣服温和的微笑,大步走出队列上前:“哈哈,真是有缘呐,徐上尉!我们又见面了。”
一见老熟人陈烬走了出来,徐默脸上拽拽的表情不见,换上了一副热情的相容:“哈哈,竟然是你!陈少尉,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呐,陈少尉上次的伤可好了没有呀?”
“哈哈。有劳徐舰长挂念了,我那点伤没什么。”陈烬打着哈哈,
两人走近迅速来了一个热情的拥抱,抱得非常的亲热,仿佛就像失散多年的两兄弟重逢一般,令双方的官兵看的目瞪口呆的。
“徐舰长最近别来无恙呀,好家伙,都挂上少校衔了!”陈烬看到了徐默肩上的军衔,上次见面都扛的是三颗尉官菱星(◇)这次一见面立马就换成了一颗校徽了(♣),陈烬一脸惊讶的说道:“徐舰长可真是官运亨通呐,一阵子不见就晋升了,我还从未见过想你这么年轻的少校!”
“陈老哥谬赞呐,你这么说可就叫我无地自容了。”嘴巴上谦虚者,脸上洋洋得意的表情分明对陈烬恭维的话非常受用,徐默一脸的笑容说道:“这也算是沾了陈老哥的光,上次海战你也参加了,我们击沉了一艘日军联合舰队的新锐驱逐舰,这不,上峰论功行赏就给我晋了衔呗!”
“这可是你应得的,沾我什么光,我也就是尽尽军人本分罢了。”陈烬表情不变的说着,心中却在想这家伙后台到底有多硬,才这么年轻就蹭蹭的往上升,再过上十年不得成将军了!
“陈老哥可真是谦虚呐,一点都没有当初我俩船头畅聊的意气风发了。”徐默得意的说道,年少高衔,前途光明,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哪里,哪里,我都这把年纪了,那能比得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呐,真是后生可畏呀!”陈烬不动声色的用一副长辈的语气说道,偷偷在暗地里占着徐默的便宜。
“陈老哥说笑了,你可正是为国效力的时候,怎么能如此老气横秋呢!”徐默刻意摆出一副严肃的语气说道。
看着两人虚情假意的寒暄着,双方官兵的鸡皮疙瘩都快掉了满满一码头,陈强中士这货终于还是耐不住,身为话唠的他最见不得的就是别人在他眼前聊个不停,而且自己还插不上话,陈强中士压低着嗓音说道:“长官,都快凌晨一点了,得登船了!”
陈烬一听陈强中士的话,立刻想起了这时候的确不是闲聊的时间段,团部都出发了快十个小时了,自己还在港口里聊天,罪过!罪过!
“徐舰长,天色不早了,我看我们还是赶紧登船出发吧!”陈烬煞有其事的望了望黑漆漆的天空,一脸忧色的说道:“我们团部下午三点就离港了,再晚我怕就追不上了!”
“哈哈,陈少尉你看我一聊起来连正事都忘了,对对,登船吧!”徐默拍了拍陈烬的肩膀,宽慰着说道:“才十个小时,不算太久,沉默号的速度你还能不知道吗?追个舰队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那我就放心了,我先去组织登船了,有什么话登舰再聊吧。”陈烬转身返回23连了。
一百多个人很快就登舰完毕了,连队里的那辆吉普车和一些大家伙也全被吊机吊到了舰尾处的甲板上,陈烬再次踏上了这艘令他心神不安的驱逐舰,心里不断的安慰着自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坐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国防军对于整个远征集团军群跨海登陆运输的准备还是不充足的,为了运输巨量的物资的不得不挤占了大量原本该运载兵员的运输船,以至于连运载量并不大驱逐舰都被派来运人了。
沉默号幸亏吨位还不算小,两千多近三千吨的排水量不大不小,清空两层弹药库和杂物室全部装满了上下床,勉强能够把23连一百多号人全塞进去了,不过舱室内的环境可就不怎么样了,毕竟这是一艘作战的军舰而不是一艘载客的客轮。
陈烬没有去和其他人挤弹药仓,那种装过炮弹的舱室满满的一种黄油味,狭小而又封闭,待在里面简直就跟服刑一样,而且人还多的很,陈烬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环境了。
陈烬独自一人躲开了徐默藏到了舰尾处的吉普车上,一个人悠闲的抽烟看星星,不过并不止陈烬一个想到了这个僻静的地方。
一身酒气的胡亚楠中尉,拎着一瓶军供白酒找到了这个风水宝地,看见陈烬也在这里,便打招呼道:“老陈,你也在这呀,你可真会躲!”
“你怎么又喝酒了?这可是海军的军舰上!”陈烬看见了胡亚楠手中的酒瓶子眉头一皱,他并不反感别人喝酒,他自己也喜欢喝,可现在并不是喝酒时候,军舰出航的时候,若是没有碰上什么特殊节日可是严禁烟酒的!
“你都在军舰上躲着抽烟,还不能让我喝口酒吗?”胡亚楠中尉很机智的反驳道:“喝口酒有什么大不了的,海军还能管到我们陆军头上不成?”
“你有心事,平常你可不是一个分不清场合的人。”陈烬能够感觉到胡亚楠中尉这两天的变化,整个人性情完全变了,就像另外一个人一样。
“是吗?这都被你看出来了,真厉害。”胡亚楠中尉仰起脖子咕咚灌了一口酒下肚,打了个嗝说道:“呃.....确实有事,是家里的事。”
“哦?你前天休假回家,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婆要和你离婚?”陈烬好奇的问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一个中尉连长变得这么颓废不堪。
“不是!我老婆很爱我,你别乱猜!”胡亚楠中尉否认道。
“那是什么事情?”陈烬问道。
“我女儿病了,病得很重!”胡亚楠中尉又灌了一口酒,整个人都开始变得微醺了。
“什么病,很严重吗?”陈烬有些关心的问道。
“能先给我一支烟吗?”胡亚楠中尉说道。
陈烬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扔给了他,他接过烟坐在了陈烬旁边,头凑了过去让陈烬帮忙把烟点上。
胡亚楠深深地吸了口,仰着头长长的吐出了一缕烟雾,眼神专注的盯着淡淡的烟雾缓缓散去,声音沙哑的说道:“我女儿病的很严重,前天我回家的时候,他母亲跟我说是白血病。”
“真是遗憾,她叫什么名字?”陈烬问道。
“胡安安,我给她去这个名字就是希望她能够平平安安的过完这辈子,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儿,才六岁,她是我最疼爱的女儿。”胡亚楠中尉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远方的海面,眼神中充满了温柔,就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美好的事情,但越是回忆美好的过去,现实就越会显得痛苦。
“很抱歉,提起了你的伤心事。”陈烬很能明白他作为一个父亲此时的痛苦,也能够理解这两天胡亚楠中尉为什么变化这么大了。
“没关系,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怎么回避也没有用。”胡亚楠中尉颇为遗憾的说道。
“别担心,中尉,共和国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先进,应该能治好的。”陈烬劝慰着说道。
“是能治好,可我却拿不出四千华元和一份匹配的骨髓!”胡亚楠中尉眼睛红红的,大口大口的抽着烟,自责的说道:“我在她们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了,我真的不配做一个丈夫和父亲,这该死的战争!”
“世事无常,中尉。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尽力而为,至于其他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陈烬将胡亚楠中尉手中酒瓶拿了过来,自己也灌了一口酒。
“可为什么安安,她才六岁,她只是个很乖巧的孩子,每次我回家她都会给我递上拖鞋,她从来都不向我要什么,从来都不调皮,为什么却会遇到这种事情,一个才六岁的小女孩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帝啊!”胡亚楠中尉一脸哀伤的说道:“我宁愿得病的是我,哪怕立刻就死都没关系。”
“你还信基督教吗?”陈烬问道。
“我妻子伊娃是俄裔,她是个虔诚的信徒,不断的想劝我信教,可我从不相信那玩意儿,反而是安安却整天的阿门个不停。”胡亚楠中尉摘下钢盔从里面去出了一张相片递给了陈烬,说道:“这是我们的全家福,去年照的。”
照片上的胡亚楠中尉一脸的微笑,而他妻子伊娃则是个一头金发的恬静女子,照片中胡亚楠和伊娃中间站着一个乖巧的小女孩,女孩很安静的站在两人中间,照片的背面写着:“爱女胡安安五岁生日留念,1937年7月4日。”
“你很幸福,去年你们照照片的这个时候,我还在淞沪打仗,那一仗很多人死去了,很多对我很重要的人。”陈烬用手指婆娑着照片,眼光中带着一股怀念。
“是呀,我比很多人都要幸运,我有一个家,一个漂亮贤惠的妻子,一个乖巧的女儿。”胡亚楠中尉失落的说道。
“我有什么能够帮你的吗?尽管说,我一定尽力而为。”陈烬认真的说道。
“正好有件事你能够帮上我的忙。”胡亚楠中尉从怀里的口袋中取出了一封信,喃喃的说道:“如果我回不去了,请将这封信送到我妻子手中,她们住在邯郸市,国民大道,173号,拜托了。”
“中尉,你这是什么意思?”陈烬有些不悦的问道:“难道你就认为我一定会活着回去吗?”
“老陈,你别谦虚了,全连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的话,我相信这个人肯定会是你。”胡亚楠中尉一脸坚定的说道:“我曾发过誓,我一定会保护她们母女俩一生平平安安,一定会,哪怕是付出我的生命!”
“老胡,你......”陈烬说不出话了,因为他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了。
“我先走了,记住我拜托你的事情,我相信你!”胡亚楠中尉离开了,就像他没来过一般,陈烬看着那个萧索的背影,觉得心里很痛,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阵痛。
陈烬从怀中掏出另一封信,这是陈默涵临终时摆脱要自己亲自送达的信件,拿着这两封信,陈烬觉得很沉重,重到自己快有些无法承受了。
陈烬知道胡亚楠已经是一个心怀死志的男人了,他要用他阵亡后丰厚的抚恤金去帮那母女俩走过最后一关,用他的生命去践行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的责任。
陈烬举起酒瓶,仰头将剩下的就全部灌进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