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旧时月色在潇湘（二）

忽然想起严宝礼刚才提到的《国兴》，我顿时想起我读到过的张爱玲的那篇小说，于是脱口而出，“张小姐莫要多想，曼丽只是因为……早些时候在《国兴》上读到过你的《霸王别姬》，很是喜欢，文中的观点和感情都别具一格，大有独立女性的风采，所以一直很仰慕张小姐，今日得见竟一时失态，还望张小姐见谅。”

张爱玲的脸色这才缓和，慢慢的，竟对我微微笑，似有认同之意，口气却是淡淡的，“那文章都是一年多以前写的了，那时候很多人都对它有质疑的，没想到小姐的态度倒是欣赏的。”

我也对着她笑，“这不怪那些人，毕竟这个时代还是很守旧的，对于女子的要求总是要求三从四德，哪能如此容易接受虞姬竟想杀了项羽这样的念头呢，更何况，若是项羽没死，虞姬做了贵妃，世人眼里何等荣耀，虞姬却是不甘愿得到如此命运的，这种思想并不是平常女子能有的。”

张爱玲的笑容里便多了欣赏之意，伸手便拉了我的手径自走到一边的桌子边坐了下来，一副洒脱的模样，完全不理睬严宝礼和苏锡文难看的脸上，想来这个年代如此真性情的女子是不多的，难怪她能迅速成名。

她握着我的手，眼里全是喜悦，“没想到小姐你竟能懂爱玲所想，今日得见，可算是得到知己了。”

我抬起另一只手与她的手相握，“能认识爱玲这样的女子，三生有幸，必定一生珍视。”

她便展颜一笑，这一笑顿时让她的容貌如花朵一般绽放开来，有说不出来的韵味，“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我刚想回答，却听得台上音乐声起，有主持人说道，“各位来宾，下面我很荣幸的为大家介绍百乐门的陈曼丽小姐，请她上台来为大家演唱一曲。”

掌声雷动，有熟识的人都把目光投在了我的身上，我便莞尔一笑，轻轻松开了张爱玲的手，起身，拈着裙摆，微微弯腰向众人行了礼。

张爱玲顿时讶异的长大了眼睛，“你……你是陈曼丽。”

我对她温柔一笑，微微欠身，靠在她的耳旁小声的说，“爱玲是不是觉得我一介舞女出身，出入在俗世中的交际花是不可能有刚才的那番论调的？”

她的眼里神色几经婉转，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我便接着道，“曼丽只希望爱玲依然可以视曼丽为知己，不要瞧不起曼丽的身份才好。”

语罢，仪态万千的走上了舞台，站在麦克风前等待乐声响起。

今个儿，我唱的是一曲经过我改良之后的《青媚狐》，是根据当下洋人的喜好，融入了一些西洋的音色：

夜出，青狐妖，裹素腰，纤媚笑，流目盼，身姿娇，从容步，回首一探万千瑶。

月花好，云竹茂，风缥缈，自舞灵巧。

芙蓉俏，冰肌绡，入俗世，看尽红尘谁能与我共逍遥暗夜步出竹林桥，苍茫惊现青狐妖锦绣织缎裹素腰，半掩半开纤媚笑

浮影摇枝流目盼，簪花扶髻从容步

一足三娉生姿娇，回首一探万千瑶

声线是娇媚入骨的，脸上的笑容是风情万种的，媚眼如丝，扫过台下的众人，那眼里有痴迷的，不在少数，我看向张爱玲，她正抿着唇，微皱了眉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顿时我的心里也跟着暗沉了起来，毕竟，她可是我喜欢的作家，难得有机缘在这个时代里遇见了，却又因为我这用来做掩饰的舞女身份所累……若是，真的被她瞧不起了，定会让我心酸上好一阵子的。

想着，心里有些难过，干脆不想，眨眼的瞬间就掩去了心里的那丝不悦，眼眸微微转动，脸上的笑容也越发娇俏，手臂轻轻婉转在脸前，做出惑人的姿态。

风华，柳眉梢，玲珑眼，贝齿咬，春帐宵，重影摇，银发耀，引身折腰一人瞧月花好，云竹茂，风缥缈，自舞灵巧芙蓉俏，冰肌绡，入俗世，看尽红尘谁能与我共逍遥，风光灼华过桃夭，黛青淡扫柳眉梢卷睫长掩玲珑眼，并指菱唇贝齿咬

三丈软红春帐宵，媚眼如丝重影摇

交结满铺银发耀，引身折腰一人瞧

薄雾遮月繁花好，郁笼青翠云竹茂

暗香流行风缥缈，孤身兀自舞灵巧

酥指点唇芙蓉俏，娥首垂项冰肌绡

悄入俗世看红尘，谁能与我共逍遥

一曲毕，我缓缓欠身，行礼，掌声如往常一样，毫无惊喜般的想起。

我微垂了头，步下舞台，走回了张爱玲的身边，不说话也不看她，只是安静的坐着，伸手端了桌上的红酒倒入口中，酸酸涩涩，如心头的万般滋味。

只听得耳边已换上了优雅的舞曲，我侧首，就看见人们纷纷滑入舞池，各色的礼服漪逦在灯光里，像盛开的花朵，旋转着。

“曼丽……”张爱玲忽然开口唤我，我抬起头来，目光清寒若水的看着她，发现她的眼睛里此刻是一片清澈，于是我不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我刚才不该如此对你……既是知己，又何须在乎身份，虽然曼丽是舞女，人人口中的交际花，但是我能感觉到曼丽和其他的人是不同的，所以，我想请你与我一同珍视我们之间的这份情谊。”

听她说完这番话，心里又是百种滋味，连我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脸上表情的僵硬，而她看着我，满脸真诚，我是太过欣喜了罢，应该只有这大悲大喜之后才可导致这样的表情的，怔忪了许久才能露出了笑颜来，叹息般的道，“有知己若爱玲，此生无憾。”

说罢，我们俩相视一笑。

这时候，耳边响起了一个西方腔调浓郁的声音，说的却是中文，“陈曼丽小姐，我是斯蒂文.马克，能请你跳支舞吗？”

我回头，便看见了一个黑发碧眼的男子，很高大也很英俊，穿着剪裁合体的燕尾服，带了黑色的礼帽，正对着我欠着身，伸出了右手，很有绅士风度。

我便对着他微微一笑，起身拈着裙摆微微欠身行礼，将手放入他的手中，温柔道，“不甚荣幸。”

他俯身轻轻的吻了吻我的手背，便牵着我的手带着我步入了舞池，我回头看了一眼张爱玲，她正对着我温婉而笑，便也回了她一个笑容。

“陈曼丽小姐真是太美了，让我深深着迷，。”斯蒂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就回过了脸来看着他，他蓝色的眼睛也正看着我，就像浩瀚的大海随着风浪花儿层层绽放，原来外国人蓝色的眼睛真的很迷人的。

我礼貌的微笑，“谢谢。”

“我可以称呼你曼丽吗？”他问。

“当然。不知马克先生是来自哪个国家的。”

“法兰西，你有听说过吗？”

“当然，听说巴黎是个很有风情的城市，浪漫多情，还有像您这样英俊的绅士。”我笑着道来，心知法国人想来以浪漫幽默绅士而闻名的，在这战乱的年代，遇见这个斯蒂文，竟觉得他像二十一世纪的那种大学生。

斯蒂文听我说完便爽朗的笑了起来，“那么，曼丽可愿意随我一道去巴黎？”

我一时讶异，“这里是曼丽家乡，漂洋过海去那么远的地方，恐怕是不适应的。”

他的脸上就浮起了一抹失望的神色，“真是可惜……我非常的喜欢曼丽，可惜曼丽不喜欢我，所以，我是不会勉强的，不过，从现在起，我就要开始追求曼丽了，直到我离开上海回法兰西。”

闻言，我顿时失笑，这个斯蒂文还真是个直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