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峰回路转（三）

直到晚餐开饭的铃声响起，驻监监察室的人还没有从卜慌他们监舍出来。在排着队到操场集合吃饭路过自己监舍的时候，卜慌特意看了看。监舍的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什么事情能谈一下午呢？

张庆不会真的把他猜疑的事情反映了吧？如果不是事实，本来够倒霉的他可要一霉到底了！

如果张庆所猜疑的事情是真的呢？那会是个什么样子？这在监狱要造成多大的风波？卜慌真的不敢想了。跟在林正疆后面，低着头去操场集合。

进了餐厅，卜慌习惯性的前后左右的看看。突然，餐厅前方那个平时供民警讲话、服刑人员演节目的舞台上的一幕，让卜慌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了呢？

舞台上，十几个监区教室上课用的小铁方桌分两排整齐的摆开着，课桌旁边，是一把擦得锃亮的铁椅子。每个桌子上面都放着一个已经打开包装的生日蛋糕、一大碗白花花的米饭和一盘诱人的红烧肉。一条“祝我监区五月份生日的服刑人员们生日快乐”的横幅挂在舞台正中央的墙上，那鲜艳的横幅和横幅上洁白的字体，让平时有些严肃的餐厅顿时有了生机。

副监区长肖刚和几名狱警在舞台上开心的闲聊。特别是肖刚，手舞足蹈的跟几名狱警讲着什么，那招牌性的笑声惹得排着队陆续走进餐厅的服刑人员们禁不住侧目观看。

服刑人员们在写有自己姓名的座位上一一坐定，双手放在膝盖上，两眼目视前方，等待着警官下达吃饭的指令。

肖监区长走到舞台的中央。

“各位服刑人员们，你们辛苦改造了一天，本应让你们赶快吃饭的。但有件事情还是要耽搁大家一会儿。希望大家能够理解”肖刚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这个五月份，我们监区一共有18名服刑人员过生日。生日，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日子之一。如果是在社会上，这一天，你们可能会和自己的亲人、朋友团聚在一起，共同庆祝这个有意义的时刻。但是，你们违法了国家法律，受到了法律的惩罚，走进了监狱。因此，这个最值得纪念的日子只有在监狱度过。此时此刻，那些过生日的服刑人员心里一定会很难过。但是，现实就是现实。大家都是男人，是男人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为自己的行为所造成的后果负责。你们应该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此时此刻，你们的亲人的心里有多难受，要想一想，身在监狱的自己应该怎么做！”

台下，一个坐满了近千人就餐的餐厅内鸦雀无声。安静的掉根针都能都能听到声音。

卜慌则已经眼含热泪了。

“为了庆祝这18名服刑人员的生日，监区在经费极度紧张的情况下，筹备了这次集体生日庆典。为每名过生日的服刑人员买了生日蛋糕，改善了伙食。其目的，我就不多说了，大家心知肚明。下面，由唐警官宣读今天过生日的人员名单。念到名字的到前台就坐，享受生日餐。最后，祝这些过生日的服刑人员们生日快乐，积极改造，争取减刑，早日回归社会与家人团聚！”肖刚说完，罕见的冲着台下鞠了一躬。

台下，掌声如潮，一些服刑人员已经喜极而泣了。

被唐警官念到名字的服刑人员纷纷走上台来，在小课桌前面正襟危坐。而同样今天过生日的林正疆在往台上走的时候就已经泣不成声。坐到课桌面前的他双手捂脸，眼泪顺着指缝无声的淌着。

此时，这个在家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独生子，一定是想到了自己的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有一年过生日时自己的鲁莽和不懂事给家人特别是母亲造成的伤害。

林正疆19岁生日的那一天，母亲早早的开始筹备他的生日。作为家里的独生子，父母对林正疆格外的疼爱。特别是年近七旬的奶奶，一大早就催促着他的父母买这买那，折腾了大半天。

那个时候的林正疆很贪玩，一般都是早晨出门，半夜才回家，甚至夜不归宿。所以，在那天早晨他临出门的时候，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晚上早点回家，一家人等着给他过生日。

但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家吃饭，而是跟一帮朋友在一起玩到了凌晨两点多钟才醉醺醺的回到家里。

刚一进门，坐在客厅里等他的父亲冲上前来，一把薅住他的衣领，把他揪到饭桌前面：满满一桌子的菜动都没动。

然后，父亲把他拖到奶奶的房间。只见奶奶已经躺在床上，和衣而睡，手里，拿着一块生日蛋糕，蛋糕上的奶油已经融化，一滴一滴的滴在地上。

在母亲的房间里，他看到了还没睡觉的母亲，两眼红肿的坐在床头发呆，见林正疆进来，用充满失望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喝得醉醺醺的儿子！

那天晚上，卜慌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哭了好长时间。

今天，林正疆也哭了，甚至比19岁生日那天更伤心。眼前飘动着的是在他被警察带走的时候，母亲撕心裂肺的的哭声和已经昏厥在床上的奶奶的身影。此时此刻，一家人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卜慌！”唐警官念叨了卜慌的名字。

卜慌站起身来，低着头，走向舞台。他知道，自己不能抬头，否则，那狂泄不止的泪水就会失去控制。他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流泪，不愿意让近千名服刑人员看到他内心深处的软弱。即便是装，他也要装的坚强。

“下面，请卜慌代表今天过生日的18名服刑人员谈谈此时此刻的感受，大家欢迎！”站在舞台一侧的肖刚微笑了一下，并带头鼓掌。

台下掌声响成一片。

而闻声站起来的卜慌却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

坐的满满当当的大餐厅内，再次进入寂静状态，静的能清楚地听到人们的呼吸声。

在社会上的时候，在整个蓝海市，卜慌的口才是出了名的好。无论是参加什么会议，他从来不用发言稿，口若悬河，出口成章，娓娓而谈，其紧密的逻辑性、极强的煽动性让所有听过他发言的人自叹不如。在朋友圈里，无论是在酒场上喝酒还是在茶楼里聊天，他总是妙语连珠，能言善辩，巧舌如簧，是圈子里有名的段子手。

而今天，他却成了哑巴。

“卜慌，监区长让你发言呢，讲几句吧！”站在一边的唐警官提醒着他。

卜慌抬起头，接过唐警官递过来的话筒，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清了清嗓子。

“对不起，由于心情的原因，耽误了大家吃饭。既然肖警官瞧得起我，让我代表今天过生日的服刑人员讲几句，我就说几句吧！”卜慌站直了身子，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把话筒放到嘴边：“讲些什么呢？那我就给大家讲个小故事吧，我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故事”。

“我的家在陕西省一个边远、贫穷的小山村。我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辛劳了一辈子。在我上初中的那一年，家里还很穷，我的学费是父母借的，我穿的衣服是邻里给的，我上学用的书包是我的母亲卖掉家里的一直老母鸡后给我买的。”

“那一年，我的生日。放学以后，平时十分贪玩的我早早地就回了家。我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的母亲一定会给我做一顿好吃的。那个时候，我最想吃的不是时下流行的生日蛋糕，而是一碗放了肉的菜，如果有一碗像今天监狱的警官们给我们准备的红烧肉，那当然是我最期盼的，但当时，我没敢这么想。”卜慌苦笑了一下。

台下的服刑人员们也笑了。

“但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我看到饭桌上还是家里一日三餐一成不变的馒头、白菜。正在我不高兴的时候，母亲突然拿出来十几个小蛋糕，就是现在我们平时吃着玩的那种。母亲笑着跟我说：‘儿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家里没钱，也没给你做好吃的。我给你买了些蛋糕。可甜了，快吃吧！’。我没有接，而是恼怒的把母亲递过来的蛋糕一把打在地上，哭喊着‘我要吃肉！’”。

“母亲看着我，哭了。而父亲，先是用愤怒的眼光看看我，然后抡起他的大巴掌，一掌把我从炕上煽到地下：‘你妈把给自己买治疗心脏病药的十几块钱给你买了蛋糕，你不但不乘情，反而这样做。你对得起你的母亲吗？’”。

“母亲见我被父亲打到地上，赶紧从炕上跳了下来，一把把我搂进怀里，哭着对我说：‘儿子，对不起，妈妈太穷了，妈妈太穷了......’”

卜慌讲不下去了，双手捂着脸，痛苦的抽泣起来。

台下已经是哭声一片，就连站在舞台上的肖警官等狱警也纷纷擦起了眼泪。

“今天，是我们十几名服刑人员的生日，我们闭着眼睛就可以想象的出来：此时此刻，我们十八个家庭里会是个什么样子？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妻儿、我们的亲朋好友是何心情？会不会是哭声一片呢？我想，是的。小的时候，我们不懂事，经常惹父母生气。年龄小，情有可原。但当我们长大成人、有了家室、有了自己的事业的时候，我们却因为自己的违法犯罪再一次将年迈的父母推入痛苦的深渊，让本该颐养天年的他们时时刻刻的为我们提心吊胆。我们，是个什么.....东西！”。

卜慌再一次哭出声来。

唐警官走上前去，将厚厚的一沓餐巾纸递给卜慌。

台下，近千人压抑的哭声让人听得心碎。

“好好改造吧，说别的无济于事。只有早一点出去，早一点回到家人身边，用实际行动弥补自己的罪过，这才是我们当前唯一的道路......”。

吃完饭，回到监舍，还沉浸在痛苦之中的卜慌没有说话，坐在窗前的小凳子上发呆。就连平时嘴巴最碎、喋喋不休的“说话机器”林正疆也坐在床头，低着头把玩着手中的一个小纸片，心情沉重的想着什么。

张庆已经回到监舍了。

见卜慌进来，赶紧把他拉到门后，悄声的对他说：“明天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一定不要吭气。一定！”。

卜慌愣了，很快从刚才的情绪中跳跃出来：明天会出什么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