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如故
央谷未末去看望刚被送进宫的央梧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便没有兴师动众,只带着扶桑一人。
“梧郡主的伤势如何?”央谷未末边走边问道。
“回主上,兀颜郡主下手极重,再加上梧郡主身骄肉贵,连奴婢看了都觉得触目惊心。”扶桑如实答道。她奉命去驿馆时,真的下了一跳,央禹信上只说央梧被兀颜穆尔登格拿鞭子打了,却没想到打的那般狠。两条鞭伤交错,抽的皮肉都绽开了,整个后背都是血。
央谷未末听的直皱眉,不由的加快了脚步。
绮月王朝对除正统皇室之外的宗室之人一直有意压制,为防止藩王割据,甚至规定,藩王虽有有一套相应的官署和机构,亲王也可以称“国”,可设国令、国尉、国丞,但并无封土,自然没有权利治民。藩王辖境朝堂常设节度使和经略使,这二人隶属朝廷,是真正掌管一方政治、军事大权之人。
另外,封藩也从没有世袭罔替这一说,所有获封的藩王,每隔一代都需降级一等,从亲王到嗣王再到郡王,最后到公、候、伯、子。
也就是说,王朝可以给皇室宗亲一块地方让其安家立业,享受荣华富贵,但绝不会让其沾染朝政。
至于为何央梧和央禹身为宗室之人,却不姓央谷,自然也是因为《宗藩法例》规定:凡藩王后裔,品至嗣王下,皆改姓姓央。
前文书提过,央谷一姓,为绮月开国皇帝炎凉所授。是以,央为久远中正,谷为禾粟疆域。取意:山河万里独我居正,万载千秋予长治久安。如此象征王权的姓氏,自然如同藩王品级一样不能长久延续。改了姓氏,就说明彻底失去继承大统的资格。这也是为了保证皇室的地位,不会被某些野心勃勃的藩王或其后裔觊觎。
可是即便央梧和央禹不过是央谷氏旁裔,也好歹都是郡王品级,就算在王朝之内算不上如何身份尊贵,那也是小小武烈一部族长子女的所谓郡主、世子无法比拟。如今却受到这般欺辱,若是此事处理不好,传到朝野,必然又要掀起一阵轩然大波,甚至可能会导致这次和亲之事彻底失败。
这便是为何央谷未末当时乍听此事时头痛不已的原因了,她费尽心机想要阻止两帮交战,怎能因为这种事不知所谓的争执而功亏一篑!
央谷未末到达安排给央梧居住的开阳宫南熏殿,见央禹坐在床边不禁愣了一下。央梧伤在背上,此时上了药无法穿衣,仅着了件肚兜,没想到二人这样不避讳。
央禹见到央谷未末连忙起身行礼,央梧也挣扎要起身,央谷未末连忙摆手免了,快步走过问道:“可好些了?”
“谢陛下关怀,太医说只是伤及皮肉,未动筋骨,养些时日便会好了。”央梧趴在床上,侧着头看着央谷未末道。
“如此就好。”央谷未末松了口气,复又歉意道:“你们才到京都便遭此劫难,是孤没照顾好你们。”
“陛下此话言重了,是央梧自己不经事,给陛下添麻烦了。”央梧面露不安道。
原本去帮央谷未末搬绣墩的央禹急道:“都是我不好才对,没能保护梧姊,还害的她为了保护我受伤。”
“好了,都别争抢的但责任,孤只是心疼你们。”央谷未末叹了口气坐在央梧床前,示意央禹也坐后,转移话题道:“方才央禹叫的一声梧姊,便叫孤想起小时候那次大朝会的事。”
“当时我们随祖辈进京,央禹调皮在王城中乱跑撞到了陛下,险些被文信王殿下打死。”央梧顺势笑言道。
“梧姊还说我,你不也是,领着央霖、央萦到锦荷池抓鲤鱼,遇到陛下,还以为是哪个藩王的后裔。陛下不让你们抓,怕你们掉下去,结果你们倒好,差点把陛下扔下去。”央禹揭老底道。
因为提及儿时的事,三人间之前略显生疏的气氛变的热络了几分。
央谷未末也笑着说:“那次可能是母皇在位时,宗室聚集最全的一次了。王城里来了好多孩子,一个比一个淘气,闹得鸡飞狗跳的。孤还记得,桐姊和禄亲王的世子不知为何吵了起来,便各自拉着一群孩子跑到御花园西边的空地决战,打的那叫一个天昏地暗,最后个个都被自家长辈拎着耳朵骂。”
“没想到陛下还记得。”央梧有些赧颜:“儿时不懂事,若是换成现在是万万不会了。”
“孤当然记得。”央谷未末道。
“陛下那时明明是个小不点,却总是板着脸老气横秋的,也不爱说话,我一直以为陛下是不喜欢和我们玩儿呢!”央禹鼓着腮帮子道。
央梧闻言一惊,立刻出声斥责道:“央禹,怎么说话呢。”伴君如伴虎,央谷未末此时与她们相谈甚欢,谁知下一刻会不会因为他们哪句话没说对而突然翻脸。
央谷未末却似乎全然不在意,玩笑道:“初见禹兄便被撞倒,初见梧姊就险些被扔到池子里喂鱼。你们一个赛一个的威武霸气,孤都被你们吓傻了,哪里还敢说话。”
“央梧怎担得起陛下叫一声阿姊。”央梧有些惶恐道,看似说话不用脑子的央禹也有些惶然。
“孤没有姊妹兄弟,这些年一直独自住在王城顶没意思。现下难得你们来了,莫再与孤生分。”央谷未末佯怒道。
“蒙陛下抬爱,我等就却之不恭了。”央梧笑道。
“便当如此。”央谷未末扶展颜道:“梧姊幼时便生的好看如今更甚,禹兄也是,当时那个被文信王教训的哭的不成样子的小男孩,现在也长成翩翩郎君了。”
央禹笑道:“我俩较比之陛下差的多呢。”
“可不是,陛下幼时便漂亮的不像话,我初见是许是因为嫉妒才想着把陛下丢下池子的。”央梧附和道。
“那你如今可别再想着把孤丢进去了。”央谷未末也不作自谦言语,故作惊慌道。
“陛下放心,这次梧姊若是再想把您丢下池,我们就先联手把她丢进去。”央禹玩笑道。
央梧故意假装不满道:“央禹你这个没良心的!”
央谷未末和央禹齐笑。笑过之后,央谷未末道:“时候不早了,你们舟车劳顿,梧姊还有伤在身,孤就不多留了。待过几日梧姊身子好些,孤再好好为你们接风。”
“陛下我送您。”央禹道。
央谷未末摆手道:“不用了,禹兄你再陪陪梧姊。若有什么需要,遣人与扶桑说一声便是。”
“恭送陛下。”央梧与央禹齐声道。
直到央谷未末走远,央禹才站直身体朝央梧道:“梧姊,你说陛下方才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吗?”
央梧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古往今来,帝王心思最难猜。”
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可这人,总是会变的。生于王侯之家,又有几人真的傻到,会去顾念那昔日单薄的情谊。
央谷未末出门后脸上的笑意便逐渐褪去,她面无表情的往前走,觉得身心俱疲。这帝王做的如同戏子一般,假装生气,假装开心或者假装不甚在意,嬉笑怒骂都仿佛不过是一张张面具。
其实她与央梧央禹说的话,并非全然都是假话,如果可以,她确实愿意以真心待他们。她也不是不知道他们委屈,只是,身为帝王,为免战火燃起央及边境百姓,她不得不带着更多的假意去安抚他们。
“扶桑,陪孤喝一杯。”央谷未末突然转头对扶桑道。
扶桑是先帝侍女,几乎算是看着央谷未末长大。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也没因为礼仪尊卑而拒绝。两人到了万象殿廊下,扶桑提了两坛酒来,一人一坛。
月色清凉如水,央谷未末和扶桑,一主一仆席地而坐。
扶桑喝了口酒,然后道:“陛下可能不知道,女婢从前也常和先帝坐这喝酒。先帝每次都说: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央谷未末有些诧异看向这个,一直以来都有些沉默寡言的算得上是半个姑姑的侍女。
扶桑浅淡的笑了一下道:“陛下和先帝很像。长的像,性子更像。”
“我不如母皇。”央谷未末有些黯然,猛灌了一口酒。
“不会,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先帝在天之灵,也会为陛下欣慰的。”扶桑想不出更安慰的话,能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致了。从前她与先帝喝酒,都是先帝说,而她默默听着,等到第二日,听过的便都忘了。
“扶桑,你说这世上,死去的人会转世吗?母皇她,是否会在另外一个地方活着?现在是否也一样在想念我?”央谷未末顿了一下,没有说出那句:“就像我一样。”
扶桑认真的想了片刻,然后又喝了口酒道:“会的吧。”
“我在白马寺的时候,看到两仪池看到满林的桃花,就想起那年京都桃花开满城,母皇便与我说我出生那日便是如此。我说想去看,母皇说等她批完折子的,结果折子多的怎么都批不完。当夜,下了一整夜的大雨,待第二日母皇带着我悄悄乔装出宫去看时,桃花全都凋零了。”“我从来不曾那样期待一件事,当时便失望的哭了起来。母皇便哄我……”央谷未末就着酒,缓缓说着往事,说着说着,便不禁有些哽咽。
扶桑突然一口气喝光了坛中酒,接着开口轻轻唱道:“未等花自落啊,风雨已先来,小女撑伞看,哭无花空留枝。我叹痴儿何足道啊,哭不完索性笑,何惧年华少,一觉醒转,又开满树桃花……”
央谷未末先是一愣,继而泪如雨下。她将头靠在扶桑肩头,仰头灌酒一边流泪一边大笑道:“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看着醉死终于醉死过去的央谷未末,扶桑用只有她自己才听的到的声音呢喃一句:“陛下,你真的和先帝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