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命运前夜（六）

夜色不紧不慢地就降临了。就像被泼了墨一样，墨痕在夜空荡漾，墨迹在建筑的边沿爬升降落。天上浩繁星辰点缀，地面亦有浮点霓虹闪烁。天和地就这样无缝地连接在一块，让人分不清，哪里是颠倒的天空哪里是重置的地面。

就像是某个艺术家之神的杰作，随手一撒，就把闪耀着希望的光点镶进弥漫着慵懒的夜色之中。那种梦幻的相互衬托的魅力，不可阻挡，一点一点地把它的魅渗进人的骨子里去，让人沉迷不能自拔。

突然就有几朵璀璨的火花在空中绽放，硬生生地打破了这光暗糅合的融洽。花火仅仅只能耀眼那么一会，就被愤怒的黑暗吞噬掉，就像昙花一现一样。但，一朵火花熄灭，又有四五朵的火花在黑暗中迸发，一朵一朵地前仆后继。

这些烟花跟前一天深夜安徒看的那些烟花没什么两样，都是科技大会的烟花，只不过前一晚是开幕式的，而今晚是庆祝晚会的。硬要问哪一晚的烟花更美的话，可能就是今晚吧，至少今晚这些烟花全是为安徒一个人绽放的。

当第一朵烟花迸发开来照亮这片世界的时候，所有人都兴奋地高举双手欢呼。人们簇拥着今晚最耀眼的安徒，一边鼓掌一边从阳台走进了招待大厅。在他们的背后，那些烟花还是一朵朵地飞向天边想要触碰月亮，最后都只能黯然消逝。

几分钟前，这些烟花还拥有着许多观众，而现在却只剩下一个。

这些烟花很漂亮，可是却只有剩下的最后的一位观众。最后的那位观众也觉得烟花很美，但他知道那些烟花并不是为他而绽放。剩下的这位观众，他的光芒才应该是最耀眼的那位，耀眼到足以掩盖本次大赛的冠军。可是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樊倚轮静静地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甚至都不回头看一下被人群簇拥着进入大厅的安徒。仿佛今天白天他为安徒做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樊倚轮在心底里悄悄地嘲笑自己。有些事情明明已经知道结局却还是不自觉地去期待。是的，在科技大会之后樊倚轮去找了安徒。但在安徒那惘然的眸光中，他看到了以往从来不改变的结局。那一刹那，他觉得周围的景物一下子摊平成为一张平面画作，然后那张平面画快速地往前方逝去，只留下充斥着空洞的黑暗与孤独的自己。

这就是孤独。在你孤独的时候，无论你的身旁多么喧嚣，你都无法听见，无论你的前方多么绚丽，你都无法看见。即使你的身旁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你会发现，那些人的世界里面原来根本没有你。

他慢慢地喝着手中那杯微涩微苦的液体，尝了一口就不自觉地吐舌头。

真是难喝啊酒这种东西。樊倚轮低头看看那杯透明的红色的酒水，慢慢地叹气。难喝是难喝，但苦着来又很过瘾，或许人们就是这样迷上酒的也不一定呢。

但他决定还是不要继续喝了，横着酒杯，那透明的红酒直直落下到楼下的花圃之中。也不知道那些花儿会不会因此迷醉。

说真的，今天他真的满怀期待的呀。就算这么多年来都是同一个结局，但樊倚轮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就感觉今年会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就为了那个平淡无奇了十几年的、然后无端端变化了的梦境，就为了前一天晚上安徒那句衷心的、用尽力气大喊的“我一定会记住你的”，他突然就觉得这次应该会很不一样。

他真的是用尽了十几年来积聚的希望和期待，来巴望自己的命运轨迹或许在今天某一时刻可以获得改变。

他不想在这条看不到结局的路线走下去，这条路真的是一条一眼看过去只有直线的路，但这条直线却永远看不到尽头。路的两旁只有他的哥哥和他的父亲，但哪一天他们都离去了，他就只有咬着牙地硬撑下去，直到死为止也是孤独一人。

可是，这次命运还是赏给了他一个当头棒，并摸了摸他的头说：“对不起哦令你失望了。”

很多时候他真的想放开心房来咆哮。明明他已经这么努力了，他甚至帮助别人获得了整个夜空的炫目花火，可别人只是把花火还给了他并且留下他自己一个人来独自欣赏。

樊倚轮落寞地看着天边，烟花绽放后散落的零零碎碎的余烬一时还没有熄灭，星星点点的像是折断了薄翼的精灵陨落。

“哎呀院长为什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里看烟花啊......”在樊倚轮还在独自伤感时，旁边传来的招呼让他吓了一跳。

樊倚轮转头一看，发现一只醉醺醺的、手上还抓着酒瓶的布鲁诺。

“啊......原来安徒冠军小王子太受欢迎了你自己一个在这里吃醋啊......真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世界......”布鲁诺东倒西歪的，好不容易站住了脚，一站住他就一脸淫笑地看着樊倚轮，嘴上两拨小白胡子活像两条小淫虫。

樊倚轮出奇地没有被布鲁诺的话给挑动到。他只是一脸温柔地笑着，眼神里全是欣慰地看着布鲁诺。

布鲁诺那醉得笑眯眯的小眼睛紧紧地盯着樊倚轮，在看清樊倚轮的表情之后却是流转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唉！都没反应的，不高兴！”布鲁诺不满地嚷嚷，随手拖过一张椅子坐上去，一头耷在桌子上。

樊倚轮也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布鲁诺身旁。身后烟花闪烁，把他们的背脊映得一会蓝一会黄一会百彩斑斓，将他们长长的影子投射在阳台的角落。

对啊，差点忘了你，除了爸爸和哥哥，好像还有你这个老不正经呢。樊倚轮独自想着笑，伸出手想要抚摸布鲁诺的背脊，但伸到半空又收了回来。

布鲁诺跟他才不是什么简单的上下属关系。布鲁诺是他爸的挚友，更是他的启蒙老师。樊倚轮或许永远也不会忘记布鲁诺和他相识的第二天。在十几年前那个暖融融的早晨，他听到一把贱兮兮但又是这世上他觉得最好听的声音。那天布鲁诺一边贱贱地喊着“小轮早上好”一边飞奔着扑向他。

那次让樊倚轮惊喜地哭了出来。他一边抱着布鲁诺痛哭着，一边用力地大声喊：“你记住我了你记住我了。”那一段时间，樊倚轮甚至以为自己身上的魔咒在什么时候失效了。可是，后来他发现并没有，好像这个布鲁诺仅仅是个意外，仅仅是因为上神的疏忽让布鲁诺记住了樊倚轮一样。

后来，父亲和布鲁诺坦白，其实那次只是樊倚轮认识布鲁诺的第二天，而不是布鲁诺认识樊倚轮的第二天。布鲁诺在樊倚轮刚出生时就已经看过他了。这个真相让人很失望。但无论怎么样，樊倚轮还是觉得布鲁诺就是个意外。

因为除了父亲和哥哥从来没有人可以做到任何时刻都会想到他是吧，而布鲁诺做到了。樊倚轮很不明白，他只是他老师而已，为什么可以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呢？真想不明白。

他猛然想起，他不仅仅是活在父亲的保护圈之中，他还活在布鲁诺的保护圈中很多年，只是他一直没发现。布鲁诺贱兮兮的，只是为了时时刻刻逗乐樊倚轮不让他去想那么多吧。

正是因为这样，樊倚轮才会有动力去寻找突破自己魔咒的方法的吧。他总是觉得，有第一个布鲁诺，那肯定就会有第二个布鲁诺。

有些人，他明明不是你的谁，他却偏要成为你生命中的磐石，为你顶风抗雨，为你挡沙碎石。他本该只是一个与你擦身而过的路人甲乙丙，可他硬是闯进你的世界赖在那里不肯走。他活在你的世界成为了你的希望，还为你寻找下一个希望。

不呢，说到布鲁诺，好像又想起某一群可爱的人。

就在樊倚轮托着脸静静地看着倒在台上的布鲁诺微笑时，那个还以为已经睡着了的布鲁诺突然冷不丁地开口。

“如果实在是很想和他做个朋友，那你就过去啊。”布鲁诺的声音因为头埋在臂弯里而显得朦朦胧胧。可那声音里的那份坚定却不因为话语的朦胧而显得有一丝动摇。

樊倚轮一愕，呆呆地任由这句话如同小虫子一般一寸寸地钻进他的心里。对呢，如果真的很想和他做朋友，为什么我不过去呢？樊倚轮想。

布鲁诺抬起头，本来脸上的那份因为醉酒的熏红已经消失不见。他慢慢回过头，盯着樊倚轮的双眼，眼神忧伤而又坚定。

“如果真的想结交朋友的话，你不应该满怀哀愁地自己一个人待在阳台黯然神伤。”布鲁诺慢慢地说，话语里没有一丝平日里的戏谑。

樊倚轮有点惊愕地看着面前这位突然认真起来的布鲁诺，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支支吾吾地想要反驳：“大师，我......”

“大你个鬼，这里又没别人。”布鲁诺一把打断他。

“哦......老师......”樊倚轮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边摸后脑勺边慢慢低下头。

“嘿，笨蛋，抬起头来。”布鲁诺突然扬高音调，举起手指着大厅里面的人群，“你看，那里有一群人，那里有一群人等着你过去交朋友！而你却总是妄自菲薄地待着这里总是觉得没人能记得住你！”

樊倚轮呆呆地没有说话。

“朋友是需要你主动去争取的。朋友不是免费的赠品，不是你自怜孤独就会有人理解你然后过来和你交朋友。你不主动去认识他们，他们怎么会认识你。而你总是一遇到挫折就直接放弃，然后把失败的原因归咎给你的什么魔咒。哪来什么魔咒！”布鲁诺的声调越来越高，嘴巴上的两拨小胡子充满生气地跳动着。

最后的那六个字一下一下地轰在樊倚轮的心房上。他说得对吗？他说得对。樊倚轮知道，他只是没有办法让别人一次就可以记住他，仿佛是什么东西把他与别人的第一次相识悄悄抹掉了一样。

可是，他只是容易被遗忘，却不是不能被记住，只要突破了第一次的被忘记，他依然可以和别人相识。但是，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一旦樊倚轮发现别人忘记了他，他就会放弃。他从来没有尝试过让别人再次记住他，一次都没有。

“小轮，你要学会自己坚强。我和你爸不可能永远守护你到永远，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去，总有一天你要学会独自去面对。”布鲁诺的声音突然柔了下来，“知道为什么我直到你六岁的时候才出现吗，是因为那六年里，我一直在外面寻找，寻找解开你身上这个谜团的方法。”

樊倚轮的内心微微一动。

“那时，我们都以为真的是有什么魔咒，你爸更是疯了的一样找遍了整个世界，甚至威胁每一个最顶级的魔法师。可是每一个魔法师的回答都是根本不存在这种魔咒。”布鲁诺慢慢转头看向天边的月亮，这时烟花已经冷去，天边那轮皎月终于夺回自己的耀眼，“这些年，我们一直看着你走，看着你走着走着交到一个朋友又失去一个朋友，可我们却无计可施。那天，是你以为我认识你的第二天，你惊喜地发现我记住了你，你抱着我大哭，哭得撕心裂肺。那一刻我心如刀绞。”

气氛变得沉默，樊倚轮静静地看着布鲁诺的背影。他看不见扭头过去望月亮的布鲁诺的脸，可是，他知道，布鲁诺把脸拧过去只是为了不让他看见他的表情吧。

“后来，我们都找到了源头，我们找到了那个令你孤独得可怜的原因，可是我们面对它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沉默了好一会，布鲁诺慢慢开口，声音压抑。

樊倚轮心一惊，猛地抬头，原来他们早就找到了原因，原来他们一早就找到了解决他身上那个“魔咒”的关键！

樊倚轮激动地刚想开口询问，大厅里突然传来的高呼打断了他的思考，让他动弹不得。

“急讯，东海传来急讯！樊家船队一日之间全军覆没，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