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止殇
何其与当归进殿时,央谷未末已经坐在外厅的紫檀木椅上。
“主上,主上。”
何其唤了几声,她才听见道:“当归,鸿也走前可与你交代,若是皇后在她归来前毒发当如何?”
“回禀陛下,小姐只说让奴婢照着药方按时熬药送药。”当归的年纪与何其相仿,生的十分讨喜,性子也和她家小姐冷淡严肃不同,温吞的紧,更是人如其名,只对医药之事上心。故她说完之后,过了片刻才记起小姐临行前好像还说了什么,便又道:“对了,小姐似乎提到过,唯一的方法她已告知陛下,嗯……还有,就是……靠陛下自己抉择。”
央谷未末其实本就没抱多少希望,若有解救的方法又何必等到此时。不过经她的提醒,到是想起来,鸿也之前确实交给过一个瓷瓶,可那药不到万不得已用不得。
“三日吗……”央谷未末以手掩面。许久,待放下手时,除去眼眶微红外,无任何异样。
她又道:“小其,孤寝殿床头有只瓷瓶,你去拿来。”
“诺。”何其领命而去。
等待何其回来的期间,当归几番思忖犹豫,最后终于在央谷未末从何其手中接过瓷瓶,起身准备回内室时开口道:“陛下,奴婢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
央谷未末停步看她,并不说话。
当归只当她不说话便是让自己说了,因为她家小姐便一直如此。于是道:“奴婢前两日来送药时,看到殿外的廊下有几株紫苏快要枯死了,便顺便去查看了一下。不想却在根部的泥土里闻到了每日送来的药的味道,这才知道原来是因为这药的药性很强,才致使紫苏都快枯死了。所以奴婢便想……”
“孤知道了。回去吧。”央谷未末打断她的絮絮叨叨,面无表情的继续朝内室走去。却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倏然,泪流不止。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丢下我,不会让我一人苟活于世吗!你不是说还想听我多唤你几声吗!”央谷未末慢慢的走向床帏,边走边说。
明知道他听不到,也不会回答,央谷未末依然死死盯着床上的人,双手颤抖着,带着哭腔质问:“说说过,只要你活着,我可以不要社稷江山。既然你选择了你的家族,那我便如你所愿,我都已经做到这般,为何你还要食言?”
“你醒来啊!你会回答我啊!你为何不肯服药,为何要食言?”央谷未末缓缓蹲下,坐倚在床边,像个孩子般掩面而泣。
前世即便心如死灰,也仍然不敢咬舌割腕,不敢投井上吊,甚至连服毒吞金都不敢,只能苟延残喘的活着等着,等着哪天不知不觉的被谁害死,或者自己病死老死。不想到最后方琴琴设计构陷,还连累了赫奇与她一起被浸猪笼。
她就是这样一个软弱无能的女子。眼睁睁看着虽一世清贫却始终风骨不减的父亲,因不肯屈从罗多金逼她做妾而惨死牢狱。看着一向温柔沉静、端庄娴雅的母亲指着那个为虎作伥的县丞破口大骂癫狂哭喊。看着年迈祖父在她坐上去往罗府的喜轿当日,被那个为了几十赏钱而害她一世的恶毒媒婆肆意嘲讽至气急吐血,最后郁郁离世。看着自己家破人亡,却连一句冤都没喊出,一个公道都没能去讨。
然后便莫名其妙到了这里,成了绮月王城唯一的储君。母亲是九五之尊的帝王,坐拥天下。父亲是后宫之主的帝后,举国无双。而疼爱她的音之姨母和回昇小姨,一个是经才伟略的庙堂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个是英武卓绝的巾帼豪杰,执掌军权手握重兵。
她便以为,一切都会不一样。以为有着这样显赫身份的几个人,自然不会再被谁欺压逼迫到走投无路。而她在她们的羽翼之下,也终归可以有一点对安稳幸福人生的期许希望。
可是,谁曾想到,最后竟会是母亲早逝,父亲恨她,两位姨母,一个被囚王府一个身死异乡。就连这个她深爱的男子,也受她所累,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为何,自己身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为何,自己所爱的人都会因自己亡!明明最该死的,是她才对啊!
“夫君,求你不要丢下我……”央谷未末哽咽。
原来,最痛苦的活着,不是已经绝望。而是,还以为会有希望。
“咳咳……你终于,肯唤我一声了。”
央谷未末错愕抬头,见商牟烛词醒来。看其脸色有些许好转,她迅速从地上爬起身,坐到床边惊喜道:“我以后日日唤你!”
“你从前也这般说过,可是,后来便不肯再……咳咳……”商牟烛词稍微费力的喘着气:“但……但不怪你……都是……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原本为了能让央谷未末再他死后尽快忘记他,而不做任何解释,只求能再最后看她一眼,便独自安静等死。却没想到会被她撞见他毒发,许是人之将死,而她又恰好在身边,商牟烛词终于还是忍不住这般说道。
大概,人总是贪心的。不见时,想着只要能见一面就好。见到之后,便又想着能再听她唤一声就好。最后,终归还是舍不得。
央谷未末使劲的摇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道:“我不怨你,一点都不怨。只要你能好起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的人生就仿佛是一场始终行走在凛冽冬日的逆旅,商牟烛词便如同是唯一一缕暖阳,是她仅存的希望。所以,即使卑微到了尘埃里,为了他,她也甘之如饴。
之前还虚弱到跌倒在地,无力行走的商牟烛词,此刻竟撑着坐起身,央谷未末去扶他,他却将她揽住道:“谅我猥鄙,竟还妄拥你入怀。”
央谷未末不做言语,只仰面以己唇覆于他唇,算作回答。
“藏希吾妻,为夫此生……有幸得你倾心,虽死无憾……”商牟烛词赤裸着上身靠在床栏,央谷未末伏靠在他身前,仿佛二人又回到当初在驿馆时互诉钟情那般。
“莫说这样的话!”央谷未末急切打断,随即又轻声道:“夫君,待你好了,我便退位,想必这样太师也不会对你我赶尽杀绝。到时,我们寻个山清水秀之地隐居,虽然柴门耕织却也安稳闲逸,这样可好?”
“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商牟烛词一手覆于她后脑,垂头于她额间轻轻烙下一吻。
“你武艺那般好,或者闲暇时,我们偶尔还可以持鞭策马,去看看绮月王朝山河万里,究竟有多少壮阔雄奇。”
“好……”
“若是走累了,我们便回家,我……我为你补衣烹茶,你为我描眉簪花……”即便已觉察商牟烛词气息减弱,央谷未末仍旧固执的含泪继续说:“我们的孩子,便取名晨阳可好?你字为烁,我字藏希,晨阳为初升之日,恰符其意……夫君你来为孩子取字……夫君……夫君……”
原来商牟烛词此番清醒,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能撑到此刻,已到极致。
常言有道:大悲无言,可央谷未末无论如何都想把自己的心意都说与他。她一生两世,飘泊凄苦,历生死荣辱,如浮萍沉塘,如蝼蚁于荒。她曾嚼屈咽苦,求一饭一汤,也曾掩月藏阳,将悲欢同葬。直到遇上他,爱上他,洗尽铅华,却仍旧是一场水月镜花。
央谷未末终于坐正,神色温柔的望着已然是气息全无的商牟烛词,即便他此刻脸色惨白如纸,消瘦不堪,可在她看来,也仍旧如初见那般丰神俊朗:“我们说好的,毂则异室,死则同穴。夫君,你且慢走,等等为妻。”
央谷未末说完,小心将商牟烛词扶躺回床上,继而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瓷瓶。
安排帝后同陵而葬,三日,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