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三问
央谷未末着一身样式极其华贵,绣工精美的广袖墨锦绣金龙玄袍,梳高髻饰宝石冠,额贴金钿,颊点面靥,端坐于龙椅之上,眉目间俱是庄严威仪。
在门下省左谏议大夫常志仪一番慷慨陈词之后,她仍旧面无表情,冷眼环视一周,巍巍朝堂,百官缄口。商牟文舟却嘴角翘起,只身傲然站在距她最近位置,俨然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文官领袖第一人。
央谷未末没与其对视,仅是瞥了一眼便错开视线,更没理会常志仪,而是微抬下颚,睥睨满朝文武,问道:“要孤如何交代?”
常志仪出声道:“臣请陛下,下诏罪己!”
央谷未末又问:“众卿对此,皆为此意?”
这次堂下,无一人回答。
央谷未末也不以为意,轻描淡写的说:“常卿方才一番慷慨陈词,责孤有三。一责孤使朝野震荡,人心惶惶;二责孤兵围国寺,有悖祖训。三责孤致禁军相迎,劳师动众。然,常卿乃孤之谏臣,理应谏孤之不周。”她顿了一下继续道:“不过,孤这里也有三问,三问过后,若众卿之中有一人可解,孤便下诏罪己。”
“一问百官:朝中可有佞臣弄权,奸臣乱国,孤又可有受其蛊惑,政令昏聩?”
“二问万民:孤在位期间,我绮月王朝,可有一个因天灾战火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可有饿殍当街,疫症肆虐?”
“至于第三问。”央谷未末说道这刻意停顿了一下,览堂下众人之态,显然所有人都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个个垂头举笏,大气都不敢喘。尤其是常志仪,更是面色惨白,如丧考妣。
然央谷未末没直接说第三问,而是突转话锋道:“古往今来,帝王下诏罪己,只因三事。一则是为,君宠馋臣,祸乱朝野。二则是为,天有灾劫,民不聊生。三则是为,政局危矣,国将不国!若众卿答不出孤之前两问,那便是因孤的第三问了?”
她终是露讥讽道:“孤年幼临朝,奉先帝遗诏令前摄政王央谷音之与太师商牟文舟一同辅政。自央谷音之获罪之后,余太师一人辅佐于孤,呕心沥血,不辞辛劳。常卿,尔今谏孤下诏罪己,是何居心?诸卿,又是何居心?”
央谷未末此话一出,众臣霎时噤若寒蝉,齐伏于地,偌大朝堂,落针可闻。唯有商牟文舟一人独立,眉目间明显可见阴翳之色。
她这一招祸水东引,剑锋直指商牟文舟,手段着实高明。无论是假借对方之手为她自己造势也好,还是三言两语便堵死了她全部的退路也好。
此情此景,接下来不论央谷未末说什么,商牟文舟都已然不能再如从前那般随意论驳,否则便是当众坐实了央谷未末第一问中的“佞臣弄权,奸臣乱国。”和她没说出口,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三问:政局危矣,商牟文舟有心某朝篡位。这顶大帽子。
“孤与皇后于白马寺为民祈福,却遭僧人行刺几番命悬一线!尔等如今却在这里指责孤的不是?”央谷未末掷地有声:“陈正,你来与满朝文武说说!孤为何无故耽搁行程,为何兵围白马寺,又是为何调动京都半数禁军!”
“臣该万死!”被点名的兵部尚书陈正一句辩解之词都不敢有。
“韦琳,你来替他说!”央谷未末又道。
“臣该万死!”太常寺卿韦琳颤声道。
央谷未末猛然站起身,俯视堂下,厉声道:“门下省左谏议大夫常志仪,褫官。赐廷杖三十,逐出京都永不录用!兵部尚书陈正,左迁侍郎,罚俸六月!太常寺卿韦琳,左迁,罚奉一年!”
言罢,她甩袖便走,留满朝寂静。
这一日,朝野震荡。从来不言朝政的皇帝陛下骤然发怒,天子一言九鼎,说要罢官免职,谁有异议。连权柄滔天的太师商牟文舟在朝堂之上都未曾置喙半句,下朝之后更是闭门谢客。在这风口浪尖,任你是中书省、门下省,还是尚书省,向来爱惜羽毛的一众官员,谁会顶着“佞臣、奸臣”的大帽子去违逆天子,疏忽怠慢?还不都是赶紧着就拟了诏书,上传下阅,一一照办。
此事动静闹得不小,尤其是央谷未末在朝堂上的言行,更是火速以各种途径,各种版本在王城内外传播开来。
其实,若是以往的绮月王朝皇帝在朝堂上罢免,斥责几个大臣,或者说些类似的话,根本得不到这般高的关注度。不过,做出这件事的人是央谷未末,那就不一样了。而且,她在做这些决定之前完全没通过中枢三省。
要知道,前文提过,即使是封建王朝,帝王之于朝政不是仅凭个人的心意便能左右的。皇帝也是人,有不是万能的,说白了抛开身份,也和普通人一样,有七情六欲,也会犯错。所有要保证一个国家的太平,政局的安稳,就需要无数人的智慧和分工合作。
这便有了三省六部,有了王朝中枢。简单来说,就是一群人,以帮助皇帝分忧解难之名,分摊掌管了王朝大小事务。到最后,连皇帝的决断都需要通过他们确定是否可行才能下达了。
而历史上的那些明君呢,之所以有些会被称为霸主,就是因为,人家自己有能力决策,并且还能不出错,故,就不需要别人在那指手画脚了。可央谷未末不一样啊,她做了十几年皇帝,从来就没干过什么让人敬畏臣服的事,除了降罪央谷音之那次,还是商牟文舟在背后做手脚,逼迫她不得不那么做。
这一次,却完完全全是她自己所为,甚至那一席霸气测光的话,不只利用了商牟文舟,迫使她不得不捏着鼻子承下,还震慑了满朝文武,使得连三省六部的大小官员都不能说出半个不字。如此突然之间的神来一笔,就显得格外牛气了。
同时,这就说明了一件事,你永远想不到人们对一件新奇事物热衷八卦以及至使其传播的力度会有多可怕。
“诶,你听说没,大家今日早朝有三问,简直霸气的不行。”
“切,早就听说了。”
“那你说说,大家都问了啥!”
“一问百官,二问万民,三问……三问……三问苍天!”
“三问苍天个屁!”
“那你说,三问啥!”
“三问……”
“哼,你不是也不知道!”
天权宫内,主殿廊下,两个小宦官也在窃窃私语的讨论这此事。
“三问太师商牟文舟,敢不敢公然谋朝篡位。”不知何时站在廊上的商牟烛词在心里轻叹,旋即便有面露笑意想着:“吾妻,好生霸气。”
“殿下。”回廊那边走来一人,赫然是那时随商牟烛词一起到白马寺,后来却在不见踪影直到商牟文舟率左右神武军到达驿馆,才有莫名出现的宁远。
“如何?”商牟烛词显然对他的行踪了然于胸。
“家主有信一封。”宁远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商牟烛词接过,反身回殿,直至走进内室,才打开信封,里面,空无一物。他心中,骤然一惊。
商牟文舟的意思在清楚不过。是让他将那五日之事以及他心中所想全部写信告诉于她。
可是,他又如何能说,他已与央谷未末两情相许。
他虽不惧怕母亲,但深知他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宫门之人本就心机深重鲜有真情,即便是有,也必然是敌不过地位权柄。此番之事母亲既然问他,便自然是还有地方没能查清。况且,今日朝堂之上,央谷未末还公然挑衅于她,若是再让母亲知晓自己对央谷未末心意,只怕即便央谷未末逃过之前数劫,也迟早性命难保。
而若央谷未末有性命之忧,他自然无法坐视不理。
之前总见不得她身为帝王却总是一味隐忍的样子,也愤慨于她对自己的无心,便不由的对她恶语相向。本以为这份过度的在意,只是出于讨厌,直到央谷未末出事。如果说在白马寺,一开始他的慌乱、紧张和失去冷静都还不足以使他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意,那么当央谷未末被救出两仪池却气息全无的时候,那一瞬的心痛和绝望,也足以让他不能再继续欺骗自己。所以在那之后,他决心护她周全,哪怕以自己的性命做交换。如今便更是如此了。
然而,母亲毕竟生养于他,对他悉心教导,寄予厚望。
家族与心爱之人,他究竟,当作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