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佛语
轿子走出了岳宅的大门，岳千凝没有再次掀起轿帘回看，就算看，也是徒然的增加伤感。因为越来越远的距离只会叫她感觉无助，还有无望的失落。
离金陵城十里之外的烟台山，梅花庵就坐落在那里。之前她在落红坊的时候，只要有合适的时间机会，就会去。如今已经隔了很久，她貌似自由了，还不及以前。
梅花庵……岳千凝想念那里的肃静庄严，还有清雅的端庄了。心中思潮翻涌，乱乱地如同搅起了一个漩涡。不知道在什么时间，她听到了悠远的钟鼓声响，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一阵阵，虚虚实实，飘飘渺渺，却是真实的存在。她知道，梅花庵离的不远了，在钟鼓庄严的声音里，她的心亦渐渐回复宁静。
轻轻地，岳千凝用手掀起了轿帘，高山上带着寒气的晨风丝丝缕缕扑面而来，寂静的山道上弥漫着冷清的萧瑟。因为是寒冬，没有花香，没有树绿，唯有空灵的禅境伴着轿夫轻捷的脚步声。
慢慢地，她看到了梅花庵的山门，那道朱红的大门，梅花庵的大门，虽然高大巍峨，却不是富贵招摇的咄咄逼人，而是庄严端庄的大度包容，装在坚硬又柔和的青砖墙之间，是开启了参禅礼佛的方便之门。
在轿子里行走，岳千凝从风中嗅到了禅的接纳，清凉的脱俗油然而生，顷刻神思清明。
其实，禅境才是最高的境界。
就这样进了庵门，岳千凝将轿夫吩咐返回，黄昏的时候再来接她回去。
她是答应了常怀忠的，在寻了她心中想要的禅意以后，就返回去，哪怕我极想在这里多多停留，也要回去。她不会言而无信。
做人就要守信，如果一次失信，下次就极难取得别人的信任。倘若她今天不回去，如何让常怀忠相信她？她想再次外出时，只怕就难上加难了。
岳千凝带了念真和晓薇走进去，去那莲台圣地。
庵内有静静的梅花，在寒冷中早早地灿烂在枝头，点缀着无边妙曼让人心驰神往的佛家圣地。那样璀璨的梅花，成了海洋，辉煌的如同天下的星月，也许梅花庵的来由就在此。
梅花，百花凋零的时候它才出现，不争不抢，不骄不躁，淡淡的，静静的，优雅的难以捕捉，只是把浓烈的令人陶醉的香气扩散到空气里，给人心旷神怡的美好感觉。
梅花，就算繁华到极致，也是静静的冷眼旁观，只叫人去领悟。
梅花，它是有灵性的，在寂寥枯寂的时候，它给人迷乱的心送上安静的禅意，让人虔诚，让人诚信。
岳千凝崇拜梅花庵的梅花。
晓薇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开始的时候不住观望，满脸的好奇。待到一步步深入，脸上的好奇渐渐收敛，仿佛她所到的地方原本就该如此，也从来就是如此。晓薇前后的变化，叫岳千凝暗暗感叹，圣境禅地的力量总是无穷的强大。
经过放生池旁边，看到放生池里也是静悄悄的，叫人心静的静谧。残荷的枯枝零落在白冰上同样的寂然无声，丰腴着清波中深深埋葬的旧梦，莲花是有灵性的，懂得舍取进退。岳千凝知道，明年，它依旧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一旁假山上垂挂的绿色藤物枯瘦地萧瑟着，却也是顺其自然的样子，默默期待来年的盛事。
大殿里早课还在进行，钟鼓清新地悠扬，木鱼沉稳地从容。
岳千凝看到了明惠师太，和着虔诚的青尼一起诵读经书。明惠师太沉浸在佛界的意境里，岳千凝看到了师太沾染仙风的卓绝面容，不揉一丝杂沉干扰的平静。她凝望于她，心中一派澄明，或者说她凝望的目光装满对佛的虔诚，她没有发出声音。
明惠师太和我是相熟的，岳千凝不知道师太有没有看见她，或者说师太意境感知到她的到来，只是没有招呼而已。在佛光的笼罩之下，她们都是心领神会的，无需千言万语。
岳千凝跪在了菩萨前，轻轻叩拜，她不用祷告什么，菩萨是万能的，和她也是心有灵犀，她想要怎样菩萨都知道。若是菩萨不能明白参拜她的人的意思，就妄称菩萨了。
岳千凝突然想起之前和郑丹，穆惜月一起来拜菩萨，她们三个人，同样的虔诚，同样的信仰，把自己的心愿诉说于她，和菩萨对话。
现在，岳千凝不知道菩萨是不是看到只有她一个人在而觉得难过，因为她在难过。
仰望菩萨悲悯的目光，岳千凝轻轻说：“菩萨，只有我一个人来了……”
菩萨也轻轻回答：“我知道。”
岳千凝又说：“菩萨，我的姐姐郑丹死了。”
佛轻轻叹口气：“我知道。”
岳千凝抬眉，菩萨都知道了，就这么简单么？她虔诚地说：“菩萨，你是万能的，为什么不帮助我们一下，郑丹姐姐好可怜。”
菩萨淡淡说：“谁都可怜。”
岳千凝心里涌起悲伤：“菩萨，郑丹姐姐不该死啊。”
菩萨平静地说：“谁都一样，没有该不该，死了的就死了，活着的继续活着。”
菩萨这样的回答令岳千凝不满：“为什么这样，难道就不能改变么？”
菩萨摇头：“世界的存在就是如此，若是轻易改变，世界就不是世界了。这是规律。”
岳千凝执著着：“我知道规律不说规定，可……菩萨就不能做点什么？”
菩萨道：“我是菩萨，只做我菩萨该做的事情，不能更改的规律就是不能更改，不要妄念遮眼。”
岳千凝不服，事在人为，有些事情是可以改变的，比如郑丹的死，她根本就没有必要去……
“既然你知道，又何必问我，你去问那些人的心，让他们自己去改变。”
菩萨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叫她震惊，原来菩萨就是菩萨，她果然能知道人在想什么。
其实菩萨说的太对了，能改变一切的只有自己。只是每个人有不想改变的执着障碍，很难释怀，也正是这样才总是有深深的痛苦。
岳千凝难过：“我只是不愿意要这个悲惨的结果。我们都是善良的。”
菩萨说：“人心本善，善良的人也会促成恶果。”
岳千凝喃喃道：“菩萨……”
菩萨笑：“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菩萨，菩萨在各人的心中，若想怎样，自己都能做。慈悲心，人皆有之。”
菩萨的话她有些不解，既然人人都有慈悲心，那为什么还有很多的坏人在做坏事？也就是她这一个闪念，菩萨已经知道，“好事有坏结果，坏事也有好结果。”
岳千凝恍然明白，又好像有太多的不明白，抬头看着菩萨。菩萨那样的慈悲，端端正正地盘坐于莲花，宝相庄严，平静若水。
菩萨毕竟是菩萨，不是她这个凡夫俗子可以懂得的。菩萨的话留待她慢慢的去参悟。至于她之前想过的，要在菩萨面前诉说她的愿望，现在看来已经不必。
菩萨不能改变什么，也不会去改变什么，菩萨要顺从自然才能维持宇宙的规律，而她，也只能是顺其自然。
静静地跪着，岳千凝突然想那些叫她思索的问题，都过去了，却找不到痕迹，不过还是有痕迹存在，就在她心里，如同用一个竹篮去打水，不能打上来，但是干燥的竹篮浸透了水。
菩萨突然笑了：“其实你的悟性很高。”
岳千凝一惊：“是么？”连她心里想了些是么菩萨都能知道，看起来菩萨当真不同一般。
接下来，岳千凝不记得说些什么，也没有完全记得菩萨说了些什么。不过，都不重要了，该懂的她懂不该懂的她还是不懂，就因为她是人不是菩萨。
早课结束，岳千凝也慢慢起身。这一次她还是没有白来，在心灵上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所有的青尼一起起身，鱼贯走出大殿。明惠师太就那样静静地在蒲团前站着，就好像是在等所有人的离去，岳千凝知道明惠师太在等她。
她慢慢走向明惠师太。
明惠师太一脸的慈祥，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然后说道：“竹施主。”
她的这一声称呼立刻又让岳千凝心里涌起说不出的滋味，想当初来这里的时候，总是我们三个人：我，郑丹，穆惜月，而今是我一个。
她也不知道在她离开落红坊后，郑丹和穆惜月有没有来过，明惠师太是不是知道她已经出嫁，成了平王的侧夫人。
岳千凝恭敬地对师太深深施礼：“千凝见过师太。”
明惠师太热情地上前执她的手：“你还是之前的你，却也和之前很是不同。”她一面说一面打量她。
岳千凝不知道明惠师太指的是什么。之前的她，是青楼一舞妓，现在的她，是岳千凝，是王爷的侧夫人。
岳千凝一笑：“师太，您也是，和之前一样的仙姿翩然，也有不同，更见仙风。”
明惠师太微笑：“贫尼已经垂垂老矣，只怕多的是老态。竹施主，怎么这么早就上山，路上不冷么？”明惠师太的声音里透着平和的关切。
明惠师太没有问岳千凝为什么这么早就上山，为什么只是她一人，没有问及郑丹和穆惜月为什么没有同她一起来。看起来佛门中人就是不一样，那种淡定和平静如同镶嵌在骨子里一般，也没有好奇，只是顺其自然的接纳。
而岳千凝，总归是凡人，没法克制感情，也总是被外事所左右。
她微微动容：“谢师太关心，我不冷……”我想我不应该冷，比起地下的郑丹姐姐，她不该冷，而是应该有幸福的感觉了，因为她还活着，她还有感知。
不由的，她眼里擎了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