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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张退学通知书(2)

作者:村童闹学 | 发布时间 | 2016-08-16 | 字数:5289

我在厂里的朋友有两个人,他们是霍七与萧强。

霍七是安徽黄山人,家里兄妹7个,他是老大。很多人都知道有个凤阳花鼓,特别熟悉里面的那段凤阳唱词:

说凤阳,道凤阳,

凤阳本是好地方,

自从出了朱皇帝,

十年到有九年荒……

这段唱词过于偏颇,不足为信,不过霍七的老家由于当地连年的灾荒,他们兄妹7个,只剩下4个人。由于父母身体不好,养家的重担就全部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于是他就一个人千里迢迢的跑到大上海来打工了。

这个家伙平时没有别的爱好,没事的时候就是喜欢一个人,跑到上海大剧院去看戏,看电影,当然他有办法,不用花一分钱一个铜板。偶尔会躲在一个地方去看书。当他身无分文的时候,也会到码头去做搬运工人,挣一点辛苦钱。到月底的时候,他就给家里寄一点,然后剩下的就和我们一起去喝酒,时间长了,我们几个都成了“酒肉朋友”。

霍七要比我矮半个人头,方脸、厚嘴唇、朝天鼻上是一双倒挂八字眉,可惜他空有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却是单眼皮的。为了省钱,他每次到剃头匠那里都要剃得光光的,然后头发长到寸把长了再来个循环。他的性格温吞吞的,干啥都是不慌不忙的样子,貌似和我这种瘦高个又架个高度近视镜的人刚好相反。为此我们两个在排字的过程中没少吵过架,我嫌他慢耽误了印刷,他嫌我太马虎,错别字连篇。尽管他总是吵不过我,不过我却总是吃亏的一方,因为我的工钱扣得比他多。所以,我有时候连吵架也没有力气了,就只好随他啰嗦。好在即使有吵架,也有帮腔的,至于帮哪一方,那要看谁对谁错了。这个人绝对公平,不会拉偏架,她就是萧强。

萧强是个女孩子,和我一样也是个孤儿,也是天为父地做母的一个穷苦孩子,不过她从小不是在教堂长大的,而是被上海当地的一家好心人所人收养,她的养父姓萧,于是她也跟着取名萧强。养父母最近死于日军飞机的疯狂野蛮轰炸,于是她又成了个孤儿。

她的养父母只是千千万万个死松沪抗战中的普通的中国老百姓,丧心病狂的日本战争狂热分子者必然没有好下场。当她从成堆的遇难者遗体中找了她残缺不全的养父母的时候,当时昏厥过去,我和霍七各自出了一个月的工钱才掩埋好她的养父母。

她就在这个时候对我产生了与人不一样的好感,难道这就是人们所常说的患难见真情?两个互不相干的男女最后总走在一起,我想总有其必然性。说实在的,我说不清楚萧强到底算不算我的女朋友。因为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哪怕是十里洋场的大上海也是如此,那就是未婚男女之间的关系只有一个--男女授受不亲。这是封建宗法社会的强制要求,哪怕是民国推翻了满清,封建思想的残余却是如此之多。未婚的男女之间是彼此隔离和疏远的,所以说她是我的女朋友还是有点不太合适。最相近的一个词汇就是红颜知己,这个词带有一点中性的意思,因为红颜知己正是一位精神上独立、灵魂上平等,和你又有深刻共鸣的女性朋友,她可能是你的恋人,也有可能是你的其他异性朋友。

是我的恋人也谈不上,在今天想来,也许是处于恋人和异性朋友之间吧,所以说她是我的红颜知己,是最恰如其分的。

萧强算不上是一个美女,无论从哪个时代的眼光来看都算不上。浓密的头发,基本上还算端正的五官,一张大圆脸上看不出一丝江南女子的妩媚和轻柔,无骨感的线条,略显肥胖的身材套上一件黑色改良旗袍,她穿上平底鞋后可以和霍七一比高低。我们3个人走在大街上,算是一个很奇怪的组合,没少吸引路人的侧目。

不过在霍七的眼里,萧强就是我的恋人,我和她“走”在一起之后,霍七常常开我们两个的玩笑,说当初他也是咬着牙出了一个月工钱的怎么没和他好。可是,有钱就能得到一切吗?恐怕天底下再有钱的人也不敢这么说吧。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个世道就不是这个世道了。

有时候我被这蠢哥们儿逼急了,也会回敬他道:“这是缘分,你的缘分没到怪不了别个。”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安徽和上海够远的了吧,远远超过了一千里,所以说没有缘分别怪我。萧强则时而笑而不语,时而粉唇微怒,搞得我不敢乱说话,生怕连红颜知己也做不成。

三个人当中我的话不多,萧强的话就更少,而这个霍七的话非常的多,他自己认为比我们大一点,时常用长者的口吻指导我们,不过我和萧强并不太买他的账,因此这小子也无趣。

我的话不多,不善健谈是有“历史”原因的,因为我自小生活在一个多语言环境里,在教堂里生活更是如此,听得最多的外语是英语和法语,地方话则有沪语,恰恰国语听得最少。据说上海的买办能说的一口洋泾浜国语,这不标准的带有很大地方口音的国语。在这种“复杂”的语言环境下,我想说一口标准的国语是很困难的,尽管能听懂一点英语和法语,可是我总不能够和我的朋友一天到晚使用这些语言吧。

他们两个人的国语倒是很流利的,这就正是生长的环境不同,在他们的嘲笑和调教之下,我的国语水平得到了很大的提升,现在他们已经不再说我说话有一口洋泾浜了。

萧强和我住在同一栋楼,她住在顶楼的女工宿舍,那里夏天干热,冬天阴冷潮湿,居住环境很差。由于男女有别,我基本上不到她那里去,她倒是经常到我们的住处来玩。因此,我和其他的女工并不熟悉,从年龄上来看那些女工应该都比她要大一点,有的已经很显然成了母亲,时常看到他们带着一些半大的孩子到宿舍和他们一起。就更显得拥挤不堪,我有的时候甚至产生过把萧强接出去住宿的想法,以进一步提升我们的关系,不过一想到自己手头的银子,就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对她的过去,除了知道她是个孤儿,她的养父母被日军飞机炸死之外,其他的我一无所知。直到有一次我们在上工人夜校的时候,我才知道了她的更多的秘密。

在上海,这种工人夜校是非常之多的,早期的工人夜校,是一些西洋资本家开办的,主要目的就是对这些工人进行简单的培训,能够正常地上岗。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工人夜校培训的内容,有了更多的改良和提升,有很多夜校就不再仅仅只是简单的技能培训了,受到兴起于五四时期的平民教育运动的影响,有很多青年,知识分子在全国各地开办业余学校,帮助工人农民补习文化,使得这些目不识丁的工农群众受到民主与科学的熏陶,从而达到拯救中国于水火的目的。中共领导人就在1917年11月,在湖南长沙第一师范学校开办过工人夜校,可以算是当时全国平民教育事业的先驱。

萧强是那所工人夜校的辅导老师,属于完全义务的性质,不收取任何的费用,这倒是在无形中增加了我们的负担。不过年少气盛的我们,倒是乐此不疲,流连忘返的。

每次都是我和她一起到工人夜校,当然她是做老师,在台上讲课,我是做学生,在台下听课,完毕护送回宿舍。我的角色总是在保镖、学生和蓝颜知己三者之间转圈,往复不停。听得多了,发觉他讲课的内容大都是差不多的,是听课的对象不同而已。久而久之,我就开始变得心不在焉地听她讲课。有一次,在她上课的过程中,我闲得无聊无意中从她包里掏出了个东西,我才知道她原来是一名在校大学生是上海福仁大学英语系外国语文学专业一年级学生。

她的包里装的是一张通知书,当然不是大学录取通知书,而是一张上海福仁大学勒令退学的通知书,退学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参加了某非法政党的政治活动,这个非法政党的名称里面没有写清楚,其实在当时白色恐怖的环境下,非法政党一定指的就是中共,这个党目前掌握着一定数量的军队,在全国各个敌战区有大大小小的红色革命根据地,这几天的报纸上的另外一个重大事件,就是共产党和国民党建成了统一的抗日战线,其原有的工农红军被改编为中国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不过指挥权仍在共产党人手中。上海的租界尽管没有被日军彻底占领,但是这里的共产党组织和其他地方一样,处于完全非法状态的。因此,凡是和共产党组织沾上边的人和事,都有可能会造成无法预料的后果。难道她是共产党?我的心里不由得一紧,由于殖民当局和国民党当局的长期反动宣传,共产党的形象在普通老百姓中就是洪水猛兽,就是恶魔妖道。可是要让我一下子眼前这位长得不算漂亮,但是还算看得顺眼的女子和被当局妖魔化的形象结合起来还是显得万分别扭不堪,心头不由得有千万匹“草泥马”经过,这是个什么颠三倒四的世道。

萧强下课之后,很快就知道我动了她包里的东西,不过她脸上看上去非常平静,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直到最后我把她送到宿舍的时候,她正要开门进去,却又缓缓的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丝让人琢磨不透的表情道:“时间还早,我想到江边吹吹风,顺便出去和你谈谈。”

一路上我不敢开口说话,只听见两个人的脚步踩着冰冷生硬的马路发出来“吧嗒吧嗒”的声响,我默默跟在她的后面,冷风吹来,飘过她的发际,我闻到一股浓浓的少女特有的清香。陪她往黄埔江边走去,那里是晚上散步的好地方,也可以看到漂亮的江景,不过现在由于日本鬼子的轰炸而显得一切都是那么肃杀、残破和凄凉。

马路上空荡荡的不见一辆车经过,连人力车也少见,偶尔远处江面上传来一两声汽笛声,以往整夜热闹喧嚣,千帆靠岸的场面见不到了。此外,就是在岸上再也见不到几个人了。我不由自主的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我不由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平时在这个时候我早已进入梦想,今天要不是她主动约我出来我肯定早都睡了。

这是一只做工很精美的瑞士怀表,我这么穷肯定是买不起的,至于它的来历确实也有一点说不出口。在那个战乱年代的上海街头,时常发生一些流氓地痞的火并事件。我有一次就是遇到了这样一起枪战,在枪战的过程中有一方的死者身上就掉下来这只怀表,被捡到了成了我的战利品,贴身藏好被我当成传家宝来用,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我在空闲的时候会把它小心翼翼的掏出来,然后用手帕将汗渍擦的干干净净的。我想如果这只怀表如果有灵的话,它应该很感激我,因为它能不能够被绅士所拥有,那至少要找个好人家吧!被一个无知粗俗的黑帮成员亵玩于手掌,一定是情非所愿的。

江面上的风很大,八月的天到了深夜,居然感觉有点发冷,我不由自主的打起了一个寒颤,手下意识的想去搂住她的腰,她却像猫一样很自然的闪开了。我有点失望,鼓足勇气开口道:“萧强……你今天好像有点不大对劲有什么事能不能和我说说?也许我能够帮你排忧解难。”

她回头看了看我,却并不说话,径自从包里掏出那张通知书,迟疑了片刻,将它撕成碎片,如一捧花瓣般捧在手里再轻轻地松开,任冰冷的江风将那些碎片吹散开去,就像冬天里的雪花。见此情形,一丝怜意涌上我的心头,不由得想安慰她几句,但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得轻柔而固执的握住她冻得冰冷的一双小手,在昏暗的路灯下我竟然看到她双眼噙满了泪花,我心头不由得更是一软,安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知道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行行出状元,不一定非要一条路走到天黑……”

也许我的话起了一点效果,她竟然笑了笑,道:“看不出平时不吭不哈的你却真是个好人,你为啥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你可能会后悔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就用手轻轻的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也很快发现自己失态了,就将手收了回来。

她用手理了理被江风吹乱的头发,向远处望去,轻轻的长舒一口气,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般,道:“其实……早在大半年前,学校就把我开除了,理由就是你看到的那个,不过我始终坚信我是对的,我走的路没错。”我顺着她的目光向远处看去,只见江面上是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星星点点的渔火,和天上的繁星连成一片。

“萧强,尽管我不太清楚你到底在做什么,但是我相信你这个人,我相信你的人品,你的选择是没错的。”我安慰着试探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腰部,这回她没有躲开。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这是几千年前郑国大夫子产说过的话。前朝钦差林则徐大人曾经说过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如今国难当头,每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都应该起来反抗外族的侵略一挽救民族于危亡。”

萧强的这一番话既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也在我的意料之中。让我既感到钦佩又感到惭愧,钦佩的是以弱女子之身居然关心国家的危亡,惭愧的是我一个堂堂的男子汉竟然不如一个女流之辈。

我尽管没上过一天大学,但是中国的历史我是看过一点的,我在印刷厂干了这么长时间的排字工,帮周边大学印刷过很多历史学教材,如《古代中国史》、《简明历史读本》等,中国历史上很多朝代曾经都有过屈辱的和亲政策,哪怕再强大的汉朝也曾经长时间实行这一屈辱政策,直到汉武将匈奴驱逐出西北地区。当自己没有对方强大的时候就只好牺牲自己的女人,这对任何一个民族来讲都是屈辱的。中国最后一个朝代满清虽然没有和亲政策,就是因为割地赔款最后导致了王朝的灭亡。

中国充满了屈辱的近百年历史,让我这个没读过多少书的中国人也感到非常的愤怒,但眼前我得要好好的安慰她。尽管我很想和她在一起多呆一会,但是强烈的困意逼得我不得不打道回府了。我连忙安慰道:“好,你做的任何事情我都能够理解,再说现在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休息了,明天还有工作要做。”

她在听到工作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睛一亮,说道:“我的事情你真的很支持我?”

我感觉她的两眼中充满了期待,我确实很累了,不得不敷衍她,只得答道:“支持,支持你做的任何事情我都很支持,这好了吧。”

看来我的答复应该很满意,她没有再说什么,就默默的转身和我一起往回走了,在半路上我们一直牵着手,我的心居然砰砰的直跳个不停,难道这是初恋的感觉?

昏暗的路灯下,迎着冰冷的江风,两个年轻的身影紧紧地挨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