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一·一个很远的地方

一叶知秋。

又迎来了一个新的秋天。

院子里的梧桐树落下一片枯黄的树叶，归根于土。

梧桐树旁，挂着一个秋千，上面坐着一位小女孩，年龄不大，还是稚童。

妮子今年七岁，只要再过一天就是八岁啦。

她坐在秋千上，荡呀荡呀，静静地发呆。

家里只有她一个小不点，没人玩，想要出去溜达，爹娘又不肯，所以她只好每天呆在空荡荡的大院里自娱自乐。

有时候她没事做了，会跳到湖里去抓鱼；有时候她兴致来潮，会爬上假山，在洞里钻来钻去；有时候她会去找实为下人的几位哥哥姐姐们玩，玩捉迷藏，玩蹴鞠，玩毽子，什么都有；有时候她晚上会一个人爬到屋顶上，看看星星看看月亮；有的时候她会采点野草小花，搭个小灶，点把小火，便自以为自己是个大厨，乐不思蜀地“炒菜”，还有模有样；有时候她会倒点水，放点黄土，用树枝搅着玩泥巴。

其实，很多时候，妮子从来都是一个人，没有人陪她玩，唯一时时刻刻陪着她的，只有地上的影子，所以她经常是一个人发呆，胡思乱想。

旁边有两只极为罕见的灵兽貔貅在嬉戏打闹，你咬我一口，我还你一嘴，两个小家伙摸爬带滚，倒也耍得起劲。

民间常说“一摸貔貅运程旺盛，再摸貔貅财运滚滚，三摸貔貅平步青云”，但貔貅生性凶猛，见到生人非躲即咬。

妮子突然跳下秋千，一手抓一个，使劲挠痒，逗得它们四脚朝天，唧唧声如笑。

在这个家里，两个小家伙只对妮子心生亲近，如果是其他人敢这么嚣张，非得脱层皮不可。

“来，如鱼，得水，走一个～”

妮子做出一个捏指的手势，两个小家伙立马蹦蹦跳跳，翻腾来翻腾去，就像每逢佳节大街上的舞龙弄狮。

妮子拍手叫好，笑得不亦乐乎，声如天籁，然后她从小口袋里掏出两锭白花花的银子，塞进两个小家伙的嘴里，当作奖励。

世人只知貔貅可招财驱邪，却不知貔貅五谷不进，只以金银珠宝和铜铁兵器为食，要养活这种“败家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两个小家伙尝到了甜头，便开始死缠不放，妮子实在拿它们没办法，只好依了。

妮子坐回秋千，两个小家伙就喜滋滋地用两只小爪子捧着大银子，分别趴在她的肩头啃呀啃，憨态可掬。

妮子怔怔出神地望着万里无云的蓝天，她那颗聪明的小脑袋就在想：天上真的有神仙吗？他们此时此刻是不是在看着自己呢？为什么天上半个人影都没有哩？他们是不是也不喜欢和自己玩，所以才躲着不出来呀？

在这所大宅里，妮子见到的次数最多的不是爹娘，而是爷爷。

爷爷经常会来这里，每次他一来，都会带好吃好玩的东西给妮子，貔貅也是爷爷在她六岁生日的时候送的礼物。

妮子可喜欢白胡子长眉毛的爷爷了，他总会讲故事给她听，有稀奇古怪的人文史迹，有江湖武林的打打杀杀，有沙场硝烟的雷鼓震天，也有平民百姓的粗茶淡饭，还有志异怪录的神话故事。

爷爷时常会带着妮子出去玩，比如庙堂啦，市集呀，有时候还会到深山里去狩猎。爷爷的箭法可准了，百发百中，妮子常常缠着爷爷教她。

可是爹娘不允许她出门，就因为这件事，还和爷爷吵了起来。

那一次爹娘和爷爷吵得很凶，具体的事情妮子已经忘了差不多了，但隐约还记得当时爷爷狠狠呵斥了爹娘一顿的时候，说过这么一句话:“溯雪也是你们的亲生骨肉，你们两个怎么就这么狠心不管不顾，把她一个人丢在关雎院？！好，既然你们不要这个孩子，行，那老头子我要，我自己来教养！”

从那以后，忙碌在外的爷爷每过一两天，就会来这里陪妮子，教她很多东西，可妮子聪明是聪明，但学起来迟缓。爷爷不急不躁，很有耐心，发现妮子对水术颇有兴趣，便不遗余力地倾囊传授。

但妮子还小，不懂事，经常开小差，闹脾气不学，每当这个时候，爷爷就会讲故事给她听。

妮子记得最深的是，爷爷说天上有神仙在看着，只要她不听话，神仙都会笑话她。

妮子便傻傻地信以为真了。

小时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无忧无虑，仿佛指间的流沙，稍纵即逝。

而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绿了黄，黄了绿，黄绿交接，也不知道重复了几次。

渐渐地，妮子发现爷爷的驼背越来越厉害，就像被压弯了树干的大桦树，她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坐在爷爷宽厚的肩膀上玩耍了。

妮子偶尔还会笑话爷爷走路驼背的样子像只猿猴，爷爷则是哈哈大笑，刮着妮子的小鼻子，说她调皮。

前天离开关雎院出去办事的时候，爷爷说今日回来，还会带一个好礼物送给她。

于是，妮子就从早上等到了现在，坐在秋千上，可是爷爷还是没有出现。

两只貔貅也等得困乏了，张嘴哈欠，趴在妮子的肩头昏昏欲睡。

快黄昏了，终于有人来了，除了爷爷以外，还有四个人，其中两个人妮子认识，一个是莫叔，另一个是从小服侍她的丫鬟，叫清莲。

妮子从秋千跳了下来，两只犯着迷糊的貔貅掉在地上吃了一脸的灰，妮子雀跃地小跑过去，扑到爷爷的怀里，亲昵地呼唤了一声。

爷爷粗糙干枯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妮子的小脑袋，然后牵着她的小手，走进大堂。

紧跟在后的四人，只有两位老者跟着走入大堂，而莫叔和清莲则是站在门外。

气氛沉重。

只有懵懂无知的妮子全然不觉，一个人在爷爷身旁叽叽喳喳个不停。

爷爷和妮子说趣了两句，便拉着妮子，笑道：“妮子啊，以后爷爷不能再照顾你啦，就让莫叔他们四个陪妮子玩好不好？”

妮子歪着脑袋，问道：“爷爷，为什么呀？”

爷爷回答说：“因为爷爷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办，要很久才能回来。”

“很久是多久啊？”

爷爷笑而不语，只是轻轻揉着妮子的小手，许久过后，方才道：“不会让溯雪等太久的。”

妮子笑着点头，嗯了一声，道：“爷爷你放心，溯雪一定会听话的！”

爷爷哈哈笑了，夸妮子真乖，继而道：“妮子，从今往后，你就跟着他们去关州吧。”

妮子天真地问道：“去那里干什么呀？”

爷爷拿出一颗水晶球，拍着妮子的小手，语重心长道：“去那里等一个人。”

“一个人？”

妮子捧着水晶球，睁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

爷爷指着水晶球，道：“妮子，你记住了，那个人，可以让你手中的这颗五行珠发出五彩的光芒。”

“为什么要等他？叫他来我们家不就好了吗？”

爷爷摸着妮子的小脑袋，笑道：“那个人现在何处，我们还不知道，只能去那里等人出现了。”

“那个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呢？叫什么名字呀？”

爷爷笑着说不知道。

“如果找到那个人了，然后呢？”

“然后你就跟在那个人的身边。”

“为什么？”

“因为十五年后，我们端木氏需要他。”

爷爷接着道：“你到了那里以后，可不能再叫端木溯雪了，爷爷给你取了一个新的姓名，叫沈珺，你看怎么样？”

妮子懵懂地说好，她脑子里只是在想，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爷爷朝门口的莫叔眼神示意。

莫叔走进来，拉着妮子的小手，微笑道：“小姐，我们出发吧。”

妮子看了看爷爷。

爷爷一如既往的慈祥，摆摆手，“去吧，没事的，那里比这里好玩多了，爷爷只要办完事，就会去找你的。”

就这样，莫叔和清莲带着一步三回头的妮子离开了。

爷爷眼望妮子消失在转口处，然后对还留在大堂的两位老者说道：“管氏兄弟，往后溯雪就交给你们了。”

“老爷子放心，我兄弟二人誓死保护小姐！”

两位长得一模一样的老者躬身恭敬道。

转瞬二人便一闪即逝。

爷爷背靠椅子，面带微笑地合上了眼睛。

安静而祥和。

————————————

夕阳路上，有三人结伴而行。

“莫叔，我们去关州哪里呀？”

“柳蕙。”

“远不远？”

“挺远的。”

“莫叔，你知道爷爷去哪里办事吗？”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清莲默不作声，她只觉得眼里好像进了沙子。

“莫叔，爷爷说柳蕙那里很好玩，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

“那我们到了那里以后，爷爷要过多久才会来找溯雪呢？”

莫叔牵着妮子的小手，没有回答，另一只手却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清莲撇过头，轻轻地抹了一下眼角。

“莫叔，清莲姐，你们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没事。”

清莲侧着脸，微微摇头。

妮子仰着小脑袋，左看看，右瞧瞧。

她那颗聪明的小脑袋想啊想，可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莫叔和清莲两个人一路上都好奇怪？

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

妮子踩着夕阳的影子，轻盈跃然，翘首眺望着落西的红太阳。

她忽然记起了爷爷曾教她的一句古诗。

夕阳西下几时回？

————————————

过了好久，好久，好久。

等到妮子渐渐懂事了，她才开始明白。

原来在那天，白胡子长眉毛的爷爷真的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