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外游
“大花,出来吃草。”大花她终于没舍得卖出去。反正亦不是养不起,养着就是了。只是他近日有些太过养尊处优,身上的毛色油光水滑,真跟匹缎子似的,膘也有点多,得找些空闲的时间出去跑跑才成了。萧晴看了眼自己不再细嫩白晰,而是变成了布满了茧子和细小伤口的手,骄傲的一笑。自己的手没到点石成金的地步,但是日进几十两白银,貌似也能做到了。
一段时间不开工倒是没啥问题,可当真要出门,愁的就是自己这张脸了。在家里整日黑灰一擦倒也没什么,是工匠就总有脏呼呼的时候。可是出得门去,自己总不可能每次都拿泥一糊的吧。这年头又没硅胶,就算想做个面具啥的她也不会。
想来想去,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老老实实雕刻吧。只是有的时候,雕刻的人物,难免会有从前熟悉的人的神态或样子,有时候甚至会连五观也会不知不觉得使用了某个熟悉无比的人。有一次雕了尊五子献桃,雕好后就拿了块布给盖了起来放进了屋子里,直到客人来取时她拿出来时才发现,那童女的模样竟然与自己的女儿小南阳一般无二。
心中很是泛酸。有的东西貌似舍去了,但是血浓于水,连着就是连着的。有的人你自以为能轻易的放下,但不是说能放就放。就如同那些林林总总,流出外头的那些或仙或佛或神的脸,有多少是曾经的认识的人,就连她自己也只是懵然不知。
手头上又一个作品完成,萧晴顺手又在不起眼处刻了一个晴字。这批作品又上了一个档次,有好些的高质红木,酸枝木,鸡翅木这些名贵的品种。这些较为珍贵的雕刻很大部分将会流入上层人家,总有人会求人办事送上重礼,送礼又不能送得太明显,于是附庸风雅的这些物事便发挥作用了。
所有这批作品如果出现人脸,她一律都仔细重新看过,至少不能是那几张脸。萧爸萧妈与女儿……还有他。在这一世,这几个人几乎组成了她在这个时空的全部的人生,无论她愿不愿意想起,某个身形仍然随时浮起。可以说,他与前世的父母弟弟,这世的父母,还有她唯一的女儿,等同,甚至超过。不行,怎么又想起这些了。她弄了一个牌子,刻上了几个大字。出游半年。穿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加小号武仕衣,戴上专门为自己装备的几小络假胡子,她这个假冒的武仕,骑着肥嘟嘟的大花终于出门去了。目标。不是江都不是长安的任何地方。
从江都出来都快半年了,阳春三月到初秋之时,此时麦子已是收割的时候,四处的麦田都躬伏着收割的人们,一镰刀下去,一丛麦秸下来。有农妇跟着提了个细密的篮子,跟在农人身后头频频弯腰去拾落在地上的麦粒。萧晴想了一会,从身后的圆筒里抽了张宣纸出来,手上拿了支炭条笔画了一个大木箱,又画上好几个零件,摇把,轴承,齿轮,刀片。又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将这图稿递了给一个农人之后,继续上马悠然自得的逛着。
那是分解麦粒出来的机子,假如他们中有人能看懂做了出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假如他们没人能看懂,那么便是这东西不适合这里,便由它去吧。不理会后头的交头接耳,上马拍拍大花的脖子。大花也不出声,得得得的就疯跑了起来。眼看着穿过了许多村庄,来到了贝州漳南,说实在话,萧晴实在是没听过这么个地方,牵着马儿就近找了家客栈就停驻下来。给了几个铜板让小二给帮着喂马,订了间上房,叫了点俩菜,几只大饼,就着吃得极香。长途劳累,想那大花应该也掉了几两膘了吧,心中安乐。
这里旁边那桌的人也来了,来人有三人,三个人都有点书生样子,但是衣着比较朴素,应该家里也并不富有。他们谈话声音极高,想听不到也难,无非论着天下大势,听着就听着呗。本来也没用心去听,哪知正在她打算要让小二过来结帐的时候,清清楚楚听到了“南阳公主”四个字,立时便停了叫小二的打算,竖着耳朵听了起来。
“晋王真的将南阳公主许配了给宇文士及?听说公主才六岁刚到吧……”左首边的那人道。“可不是吗?晋王与宇文家关系一直不错,这回可是亲上加亲了,只等时候一到,南阳公主就会嫁入宇文家了。”他对面的那人应道。
另一人此时也加了一句进来道:“宇文述的儿子,大儿子宇文化及是将军。二儿子却是读书人,可说是将门的另类。宇文述这次可真不错啊,二儿子这下又成了附马了。宇文家这是要大起啊。”
“可不是吗?晋王这一许配,宇文家与他可是紧紧的系在一起了……”
萧晴脑中轰呜,南阳才六岁,才六岁……这就许配人家了?为什么?杨广不是极为疼爱她吗?他怎么舍得?怎么就舍得才六岁的女儿这就许配给人了?就为着联姻?不看女儿喜不喜欢这个人?她还那么小,知道婚姻是怎么回事吗?
手上的筷子“啪”的一声重重拍在了桌上。不行,她得回去跟他说道说道。她当初走得那么放心,不正是因为看杨广大真心宠爱南阳,她对会对南阳无比的放心。他杨广爱怎么样她不管,也管不着,可他不能这么糟贱了女儿啊!心中有团怒火在燃起。
可是,当初是她放弃了女儿,丢下了一切跑出那个家门的啊,她又要以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立场去责问杨广呢?她的眼睛定定的望着桌面上的茶水,皱着眉头发起愣来。直到旁边这一桌吃完了走人,过了好久,她才回过神来。
心极乱。杨广不是因着自己才故意的将南阳许配给别人出气吧,是了,王妃出逃,对于皇家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件事啊,自己一直躲藏在某一处,不就是为了不被捉到,才故意这么做的么?“小二……结帐”声音嘶哑,再也没有了刚出来游玩的那种自在。全身心都在催促她回去江都,去找杨广,去责问他,去让他将这种不负责任的事取消掉。
结了帐后,她游魂似的回到上房,将包袱什么的一丢上床,自己也整个儿的倒在床上,翻来复去的不得安宁。怎么办?就这么光棍的回去?可她又不甘心,回去了,自己好容易才脱离的那种痛苦的日子又将回复,日日夜夜的等着一个人,然后日日的见不到人。她下了好大的决心才离开那个地方,而且这种机会只有一次,只要再回到那个囚笼,不用问,她也知道,她将再也没有机会离开那里。
她对杨广的心已死。那清晰得记得,自己在彻那龙船的模型时,自己对自己说过什么。那怕杨广只来过一次,她也能说服自己杨广心里仍有她。可是他没有。一个男人心里没有了女人,十条牛也拉不回。而自己也在日日的等待中磨光了曾经的爱意。一份名存实死亡的婚姻,平民间尚有和离的说法,但在皇家,那是妄想。回去?回去做囚徒?让杨广笑话?
用自己已经争取到的自由,去交换女儿的自由?可是,女儿就能真正的自由了?答案是否定的。身为公主,婚嫁不可能自主。不是与这家联姻就是与那家联姻,更有甚者,直接被嫁与外邦,成为和亲大军中的一员。MD……自己怎么就这么蠢。怎么就老老实实的给他生儿育女了?
为什么当时的自己就那么天真,当真相信只要杨广是真的爱自己,就什么都无所谓呢?怎么就在走的时候就认为杨广是真心爱着女儿,一定不会亏待了自家的孩儿呢?明明离开的时候当时只需要多费一点儿周折就能连同女儿一并带出来的,怎么自己就不去做呢?
眼泪汨汨而下,自从认识了杨广,自己当真就变成了水做的女人,那么容易就哭,变得连自己也讨厌自己了。天人交战,一夜无眠,一夜……无法眠。到最后,她叹了一口气,输了,输得一塌子糊涂。脑海里尽是那些十月怀胎的一幕幕,生儿的苦难之日,女儿嘤嘤啼哭时自己的紧张着急。还有喂哺她时的那些满足与幸福,她学步时的蹒跚的小身影儿,她叫自己母妃时的脆甜的声音。
她明白,她不可能不回去,那怕是当一辈子的囚徒,她也没办法,她过不了自己心里头的那关,南阳是自己的女儿。唯一的女儿。再不亲近她,那也是她唯一的女儿。
杨州在未来,会更名为扬州,而自己,这辈子注定了是萧妃,没有萧晴,没有“自己”
如同响应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她起身推窗望去,四下里,都只剩下了一片的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