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百万富翁
我还遇到过一个男孩，他经常来美琴的饭店吃饭，我们渐渐熟悉了，有一天我请他喝酒，条件是他给我见一个故事，于是他答应了，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我们村有一个老人，他没有名字，出生于上世纪20年代，也就是民国初期。居说他一岁父亲过世，守着母亲和五亩薄田成长。可是就在他十岁那年，他家的草屋突然失火，他的母亲藏身火海，他尿急跑了出去，捡回了一条小命！从来他成了孤独无依的人，一个人见人欺的孤儿！
那场大火对他的打击很大，他的听力越来越不好，终于聋了。所以村里人都喊他“聋子！”
在无声的世界里，他孤独地活着，自己和自己说话！
他只读了两年书，不过他会背很多书，特别是百家姓和三字经。所以他也算村里少数的文化人之一，只是他的文化对他没有丝毫作用。他也不清高，很少在别人面前显摆。可是有一样是他拿手的才能，那就是数钱！
他数钱时总是把人民币的面值放大一万倍。
别人数：一块，两块，十块……一百块！
他数：一万，两万，十万……一百万！
所以我们都喊他百万富翁！
我想他童年的那场大火真的太凶猛了，和国民党的通货膨胀一样凶猛无比。所以他的记忆只有大火和钱。他常常在梦中惊醒，拍着屁股哭喊：火，火，火——我的老婆被火烧死了！
于是村民们都得意地笑，因为他把他唯一的亲人，他的母亲称为老婆。这真是太有意思了，成为村民们饭后无聊时最愉快的谈资！刚开始只图乐呵，后来越来越恶毒，乱伦的事都编出来了，真是三人成虎啊！
我想，他幸亏聋了，否则他一定会死在恶毒的人言中！幸亏他聋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他得意自由地活着。虽然他不会种田，可是他能拾柴拾破烂拾菜叶，有时他也会乞讨，所以他还是勇敢地活了下来！
我小的时候，百万富翁还很年轻，还很强壮。他很少偷懒，总是拾柴拾破烂。他在努力积攒钱，他有他的梦想，盖两间瓦房，一间自己住，一间用来养猪。所以他一直努力地为梦想奋斗，一点一点地积攒钱。在深夜里，他总是挑着煤油灯得意洋洋地数钱：一万，两万，十万……一百万！
可是就在他辛辛苦苦积攒的钱快到实现梦想的时候，当他甜美的醒来时，他的钱不翼而飞！被人偷了。那是他最痛苦的时候，阿Q失去很白很亮的一堆银钱也没有他痛苦，因为他的钱是他真正的血汗换来的，是他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一分一分积攒其来的！那几乎是他年轻时的梦想和希望。可是仅一夜之间，他还未来得及笑几声，一切都没了！
他哭天抹泪，他暴跳如雷，他歇斯底里地沿村大骂，每个角落都看一看，都狠狠地骂上一阵子。可是别人早已习以为常，当作另一种有趣的谈资了！
哈，一百万啊！
哈，那么多钱啊！
哈，钱太多太响了啊！
哈哈哈……
村民都很高兴，没有一个人为他掉一滴眼泪，似乎像他那样的人本来就应该一无所有，本来就应该乞讨一生，不应该有任何梦想！他们兴奋的表情似乎在说：一个下贱的孤儿，你凭什么得意洋洋啊？呸……
村民往往评论后飞上一团浓痰，然后发出美妙的“呸——”
他不会理睬他们的愉快的表情，他伤心之后就会一直沉默，沉默很久。可是他没有绝望，他还是那么勤劳，仍然一点点的积攒钱，仍然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可是等他的钱又快到一百万时，或者等他准备买一头小猪时，他的钱再一次不翼而飞，他从百万富翁再一次变成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于是他再一次暴跳如雷，再一次破口大骂，可是仍然毫无结果，得到的是别人的嘲笑捉弄！命运是残酷的，在强者的眼里，弱者什么都不应该拥有，更不能拥有梦想和美好的明天！
他什么都不是，只是村里一堆鲜亮的狗屎，而村民们是饥肠辘辘的狗，都争先恐后，巧妙地扑上去，恨不得一口吞掉，怕晚一会没得吃了！
也许这比喻有一些恶毒，但是实事比这更恶毒。他成了村民们的挣钱工具，他的一切都是空的，田地被人分抢了，拾的柴总是被别人拿去烧掉，血汗钱常常不翼而飞，如果村民高兴，随时可以把他的小命拿走！
他一天天长大，二十几岁的时候，长得高大英俊，如果有一身好的衣服，他一定是玉树临风的小伙子。可是漂亮有什么用，在那个与世隔绝，恶毒的村庄里，他一无所有，当然也不会有爱情！
他可能也做过关于爱情的美梦，可能也喜欢过一两个村里的姑娘，可是那时，新中国还没成立，一切恶毒的习俗统制着村庄。他命贱身轻，当然无权恋爱更无权幸福！有一次，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挑水时，一不小心摔倒了，可能是因为他偷偷喜欢那个姑娘很久了，也可能仅仅是因为想帮助一个人，因为纯洁的关怀，他大胆地拉了姑娘一把，并准备帮姑娘挑水。没想到那个女孩对他破口大骂：
滚开！谁让你帮忙！
他听不见她说什么，仍微笑着，想帮她！
叫你滚开啊！滚……！
他仍没听到她说什么，可是村民们听到了，几个年壮的青年，拎着木棍冲了过来，将他打来头破血流，整整三天，他不能走路，只能爬行，可是他仍然顽强地活了下来，从此，他不敢再和任何年轻姑娘说话，甚至不敢正面看上一眼。我想他一定对女人绝望了，爱情，只活在梦中的爱情，他从来没有享受过爱情的甜美和温暖，就冷颤颤地被人无情地砍掉了！爱情让他看到了女人的自私和贪婪，看到了女人的恶毒和冷酷无情！他能有什么，他当然成了光棍汉！一无所有注定一无所有！
从二十岁到三十岁，十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他的梦想没有实现，就那样老了十年，他的胡子开始多了，他的眼睛再也无法清澈如水。村民的恶毒和贪婪，让他在可怕的村里孤立无援，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人为他掉一滴同情的眼泪，展一寸纯真的笑脸！本来他的性格是善良纯朴的，可是他渐渐明白如果一直如此，他总有一天会被群狗啃掉，一根骨头也不剩下！于是他开始让自己强大起来，开始学坏学无赖，他不再怕恶毒的村民们，谁再欺负他，他就和那个人拼命。打不过，也要狠狠地咬上几口。都是狗，没什么面子可讲，只有谁比谁更恶毒，谁比谁冷酷凶残。
他也多了一个心眼，他把他小屋土地上挖了一个大洞，把血汗钱用防水塑料袋包好，放到洞里。然后用柴草将洞填满，将草席放到上面，天天睡在上面守着。小偷只有将他的身子移开才能偷到他的钱，他睡得很浅，让小偷无计可用。有一次，他装睡，一个小偷准备下手，他愤然而起，一脚将小偷打翻在地，狠狠地踢，将小偷的腿打断，用刀砍了小偷的十个手指！
从此，没有人再敢偷他。开始有人怕他敬他了！很少有人敢嘲笑他了，都怕得要死。他们害怕他想起以前的事，一个一个地报复他们！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想让自己安静下，不想被人打扰！
新中国成立后，村民的觉悟提高了，很少有人欺负他了，但是仍没人愿意和他做朋友，没人愿意帮助他，甚至同情的微笑也不愿给他。他仍然是孤立无援的！不同的是，他有一点点钱了！他渐渐可以盖自己的房，养自己的猪了！
他的钱渐渐多了起来，从“一百万”到“两百万”，再到“一千万”！
他又可以得意洋洋地数钱，得意洋洋地笑了，又可以做一下美梦了！他有房有猪后，越来越想女人了！虽然他已经不再年轻，快四十岁了，可是他心中关于爱情的梦，一直没有死。金钱让他有了自信，心中长眠未醒的爱和希望，在灵魂中滋生，一天天地疯长着！
是啊！他也渴望有一个女人冲他微笑，在孤冷的夜里为他暖暖脚。他甚至无法无天地想和女人生几个孩子！孩子，花一样鲜嫩孩子是多么讨人喜爱啊！他最喜欢孩子了，他对村里的小孩子没有任何敌意，即使孩子冲他扔石头，他也不会追打他们的！他会拿自己的血汗钱给孩子买大把的糖果，亲近他的孩子们都可以常常吃到他的糖！他还为穷孩子买衣服和书包，教他们背三字经和百家姓！
那年他四一岁了，他遇到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漂泊到他们村的乞丐，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长得一般般，而且精神有些失常。她摇晃到他的面前时，晕倒了！于是他把她背到自己的家，到集市上买来肉和鸡蛋，买白馒头和好吃的蔬菜，他给她做最好的饭菜。那多好的饭菜，他四十年来，从来没舍得吃过！可是为了她，他什么都舍得买。
那个女人被他救活了，而且养得白白胖胖。她也许真的无家可归，也许是被他的爱情打动，于是就和他一起生活了。从此，他们成了村里人羡慕的对象，两口子像年轻人一样甜蜜恩爱，形影不离！一年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虽然只是个女孩，但是他们都喜欢！总是宝贝心肝地叫着，啪啪地亲着，举到头顶兴奋地摇着！
如果一直这样那该多好，可是命运似乎故意捉弄他折磨他，有一天，他出去劳动了，他的女人突然发了精神病，将孩子摔死了。等女人平静下来，知道孩子死了时，她无法承受也上吊自杀了！
家破人亡，在他最幸福的时候，在他感觉生活最光明最有希望的时候，一个无形的大洞悄悄接近了他，将他的一切都吞去了。孩子没了，老婆没了，生活的乐趣和希望都没了！这是怎样的灭顶之灾啊！他大病了一场，他和已经死了的亲人守在一起，躺在冰冷的床上整整五天不吃不喝，当然也没人给他送一口水，别人都认为他必死无疑！可是他没死，五天不吃不喝，他仍然能够活下来，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他在第六天突然明白，活着才是英明的选择，死亡是逃避不了任何痛苦的！
第六天，他摇晃着喝了几口水，然后啃了一个馒头。有些力量后，他又给自己做了一碗鸡蛋面，吃饱后，就摇晃着到集市上，花钱请了几个搬运工，买好的棺材抬回了家，把老婆和孩子安葬了！他跪在老婆的坟前哭得死去活来，他喊着：娘啊！我的亲娘！你就那么忍心去了，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我该怎么活啊！
村民们乐坏了，又多了一些愉快地谈资。他们对比着说：多傻的家伙啊！老娘死的时候，哭老婆！老婆死的时候，哭老娘！
是啊！在村民眼中，他是最古怪的一个男人，一个光棍汉！一个早就该死却怎么也死不了的人！他真的很少哭，很多年长的人最多看过他哭两次！两次都是面临死亡的时候，一次是生身母亲，一次是可爱的老婆！那是怎么的痛苦啊！难道他连放声大哭的仅力都没有吗？
老婆死后，他似乎变得懒散了。不那么拼命地劳动了，他开始习惯了乞讨，他从不在自己村里乞讨，因为那样只会让村里人更讨厌他。他多是到别的村或者集市上乞讨，别人施舍给他，他微笑地说“你真好，老天爷保佑你！”，别人不给他绝不死缠烂打。他只求活下来就好了！
村民们很不理解，于是恶毒的话又多了起来：
活到那个份上了！难道还有脸撑下去吗？要是我早就找根绳上吊了！
村民们总那样评论他，可他是聋子，他当然听不到恶臭的放屁声。那些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看不起人竟然恨不得别人早一点死掉！可是他似乎让所以的村民都失望了！他活得很好，跨过了七十，又跨过了八十，如今快九十的人了，仍然行走如风，逍遥自在！他把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比下去了，别人都死了，他仍然蔑视一切，安静美好地活着！
他晚年的生活真的很平静，与世无争，达到了生命的至高度，安宁和谐。一个人，一颗心，都在享受着属于自己的幸福和安宁！每年，国家批下来的救济款，对孤寡老人的救济金每年都有，可是每年都被村里的狗官贪了，他一分钱也得不到，可是他从不报怨什么，仍然平平静静，和和美美地过他的日子！
我感觉他有大哲人庄子的遥遥，还有丐帮洪七的潇洒！他破衣飘摇，又像活佛济公！他蔑视一切，向所有歧视他的人作最好的反抗和证明。
他常常对村里人美好地笑着，似乎在说：我的生命并不比你们下贱，而且我要比你活得更久更好！虽然成不了英雄，虽然不能富贵安乐！但我活得踏实安宁，活得问心无愧！
那男孩讲了故事开始感悟人生：“我们为什么活着？百万富翁的一生给了我答案，人生下来，就得活，一天天地活，一年年地活！什么都不需要多想，什么也不用太在乎，只有活着，活一天，再活一天，就活出自己的信仰和希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