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葬礼
傍晚,李红兰拎着装满了蔬菜的塑料袋走进了小区的大门。小区主干道一侧摆满了小摊,不少摊贩都认识李红兰,见她从面前走过,没有再向以前那样热情地聊上几句,反而默契地点点头,算是问候过了。
夕阳西下,她戴着黑底白字的“奠”字袖标,沉默地穿过人群,她的背影在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显得孤单而又倔强。周围那些饮食男女或是小商小贩们,都在本能的驱使下选择了最安静的方式对待她,此刻,不去打扰就是最好的尊重。
李红兰走到门前,伸手在裤子口袋里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钥匙。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的时候,门被从内打开了。在她面前站着的,正是洛阳。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洛阳让开一步,李红兰拎着东西径直走进了厨房。客厅内还坐着一个小男孩,他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绿色的小学校服,剃着最常见的板寸。小男孩抬起头看了妈妈一眼,又看了洛阳一眼,开口道:“妈,老师说你帮我请假了,明天有什么活动吗?”
站在微波炉前的李红兰身子一颤,她愣了片刻,带着笑容走到了儿子的面前。她蹲了下去,抚摸着儿子的脑袋,说道:“乖,先吃饭,待会妈妈告诉你。”
“那爸爸呢?他今天又不回来了吗?”儿子一副“宝宝不开心”了的表情,嘟着嘴说道:“妈,你当初怎么能看上我爸啊,他赚不了几个钱,还天天不回家。我同学的爸爸妈妈周末都能带他们出去玩,就我一个人不行。”
李红兰的眼眶突然就湿了,她抬起手擦了擦眼角,道:“就是,怎么能看上你爸爸。可是,要是妈妈没有嫁给爸爸,也就没有你了啊。”
这个逻辑成功说服了小男孩,考虑到没有爸爸就没有自己,他决定还是不要继续否定自己父亲存在的合理性了。他见妈妈眼睛里隐有泪光,立刻从沙发上跳下来抱着妈妈,急忙说道:“爸爸还是有点用的,给你生了个好儿子,以后他不回家还有我陪你呢,我永远陪着你。”
始终站在一旁的洛阳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腹部的伤口在这时带着阵阵巨浪般的痛感向他袭来。但这种痛却让他觉得舒服,让他的愧疚感得到些微的缓解。
“叔叔,你肯定是生病了。”小男孩看着洛阳,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老师说了,最近要降温了,容易得感冒。”
洛阳对小男孩说道:“你真懂事。”接着,他转过头对着李红兰的背影说道:“李姐,待会那件事,让我来说吧。”
晚饭过后,李红兰把所有的碗盘都拿去清洗,只留下洛阳和小男孩大眼瞪小眼的相对而坐。洛阳轻声问道:“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听吗?”
“好啊好啊!”小男孩兴奋地回答道。
“四天前,我们所抓到了一个抢劫犯,有一个倒霉蛋跑到看守所里审问他……”洛阳顿了顿,问道:“你知道什么叫抢劫犯吗?”
“我知道啊,爸爸经常提到。他还抓过杀人犯、强奸犯、小偷,还有许多犯人呢。”小男孩骄傲地罗列道。
“嗯,那我接着说。可是啊,这个倒霉蛋的仇人找上门来,在水里下了毒。倒霉蛋就这么中毒了。”洛阳苦笑一声,继续说道:“后来他被医生治疗好了,他和同伴们一起去抓凶手,但凶手已经被人杀了。”
“啊。”小男孩惊讶地张着嘴,说道:“那你们告诉我爸爸了吗?”
“嗯,告诉了。后来警察们就开始调查啊,可调查的时候又发现,原来还有其他很多人想要杀这个倒霉蛋。”
“为什么别人都想杀这个倒霉蛋啊,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吧。”
洛阳摇摇头,道:“他至少不是个坏人。那些人都想杀他,警察当然要保护他。昨天晚上,你的许多叔叔阿姨都参与了这个行动。在行动中,警察们逮捕了所有的罪犯,把他们全部都关进了大牢。”
“哈哈,我爸爸妈妈昨天也去参加这个行动了吧,晚上都没回来呢。”
“那你昨天晚上怎么睡的?”
“我自己一个人啊!”小男孩挺起胸膛,道:“我又不怕黑!”
“你不怕坏人吗?”洛阳微笑着问道。
“我跟你说哦,我每次一个人睡的时候,都把爸爸妈妈的警服全部都挂在阳台上,这样坏人只要一看就知道家里住着警察,他们就不敢来了。”
洛阳双手交叉相握,抵在自己的额头上,说道:“你真勇敢。”
小男孩得意一笑,继续问道:“妈妈都回来了,爸爸呢?”
“你爸爸回不来了。”李红兰从厨房中走了出来,她看着儿子,泪如雨下,一字一句道:“他死了。”
第二天一早,气温骤降,灰白色的天空下凉风卷落叶,让街道上显得有些清冷。不少民警都换上了蓝色的长袖衬衫,他们站在市局大厅里互相帮忙调整好领带的位置,再一个一个有序地走到警容镜前打理仪容。自始至终,人们多是以眼神交流,没有一个人愿意在现在高声说话。
电梯门缓缓打开,五位身着白色警服衬衫的中年男人先后走入大厅。他们目不斜视地阔步走向市局大院,而周围的其他民警则如水流汇成的海浪,簇拥着他们走到天空之下。站在首位的淮海市公安局局长拍了拍一旁谭韬的肩膀,道:“谭局,我们是去给战友送行的,别哭丧个脸。”
向来雷厉风行的谭韬收敛了一些消极的情绪,提起精神答道:“走吧!”
市第一殡仪馆特设有灵堂供人吊唁。多年以来,这个灵堂共使用过两百来次,几乎所有死者都是警察。谭韬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在他还是个民警的时候就曾经来这里参加过自己师傅的葬礼,当时,他就站在队列的第一排,哭的像个孩子。如今,他再次来到这里,穿着象征地位的白色警用衬衫,拿着秘书科拟定的文稿,要向所有人讲述闫蜀、任道恒的功绩,向他们的家属表示慰问。通篇几千个文字里,没有多少是他谭韬想说的话,但这些却是一位副局长必须说的话。
在他的面前,数百名民警脱帽、肃立,他们的队列比任何领导检阅时都要整齐,他们的表情也比任何时候都要郑重。在他们的前方,站着烈士们的家属,其中一个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穿着一身绿色的军装,拄着一根陪伴他多年的拐杖,努力挺直腰杆,像他胸前闪耀的勋章般骄傲的伫立着,看着眼前的局长们,看着局长们身后的那两樽黑色灵柩。左手边的灵柩里躺着他的孙子,任道恒。
与老人同列的是一位穿着警服的中年女人。她盘着发、低着眉,再不复从前的泼辣和随性,英姿挺拔地立正站定,就像闫蜀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一样。
洛阳就站在他们身后的那一排民警里。他的周围,都是刑警支队二大队的领导和民警们,他们和闫蜀二人相识最久、相伴最长,或许曾经彼此间也有过磕磕绊绊,但更多的仍是同甘共苦的经历,这让他们亲如手足。站在第二排的民警,多是闫蜀二人的同学,警校毕业的大家,同学也是同事。第三排往后,是刑警支队的其他同事、市局兄弟部门的代表,当然,二人在基层所队的朋友们也都赶到了现场。陆陆续续走进会场的,是不远千里从外地赶来的同行们。他们不方便穿警服赶路,但也都换上了黑色的正装前来吊唁。
会场内庄严肃穆,只有谭韬的声音在回荡。
“闫蜀、任道恒两名同志,受我市局指派,于预设地点进行埋伏。在被歹徒发现后,两人陷入险境。他们虽然没有机会撤离,但他们可以向歹徒投降,甚至向歹徒求饶。”谭韬沉痛地说道,“可他们没有。他们知道如果自己坐以待毙,那么将会有更多的同事遇到危险甚至失去生命,所以,他们选择了战斗。”
“一个,是舞文弄墨的文人。一个,是刚刚工作三年的年轻小伙。他们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却勇于向两名穷凶极恶的杀手亮剑。在失去生命之前,他们抢走了杀手的车钥匙,并把钥匙丢进了马桶里,让凶手无处可逃。”谭韬放下文稿,目光悲恸地看着眼前的警察们,语重心长地说道:“他们走了,留下了家人,留下了战友,也留下了一种精神。不是什么伟大的精神,而是一种……我们每个警察都该拥有的最普通不过的精神,那就是永不低头。永远不向罪犯低头,永远不向权贵低头,甚至,永远不向死亡低头。”
在人群中,他找到了洛阳,只看着洛阳。明明是对着所有人讲话,他却仿佛只是对着洛阳一个人在说:“无论失去什么,无论要面对什么,我们都要贯彻这种精神,战斗不休。”
谭韬收回目光,率先转过身去。其他的四位局长也全部转身面向灵柩。
鸦雀无声的灵堂里,突然传出一个老人的呐喊。
他喊道:“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