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死抉择（一）

郭刚死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卜荒正在肖监区长的办公室谈话。

入监以来，只要是肖监区长值夜班，他就会把卜荒叫到办公室聊天。聊官场上的明争暗斗，聊生活中的家长里短，有些时候也聊一些监区的事情，聊某个服刑人员的犯罪过程或一些服刑人员改造过程中的趣味趣事。虽然两个人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身份，但由于文化水平、兴趣爱好特别是相近的年龄，让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这天晚上，正当他们聊得火热的时候，监区值班室的民警急匆匆走了进来，告诉肖刚，刚刚接到监狱医院的电话，二分队的服刑人员郭刚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肖刚赶紧起身，坐上监区的值班车去了监狱医院。卜荒则带着一身的惊吓的回到了监舍。

监舍里，林正疆和几名管事犯在打扑克。见卜荒阴着脸进来，几个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用不解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没敢跟他说话。就连跟他关系最好的林正疆也只是吐了下舌头，做了个鬼脸，继续招呼着打牌。

郭刚死了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让卜荒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一个星期前，在郭刚即将去医院住院的那个晚上，他们两个在卜荒教课的教室教室里聊了近一个晚上。现在躺在床上，卜荒眼前还一直闪现着郭刚那略显稚嫩的脸上充满童趣、无拘无束的笑容。七天前还在一起说话聊天，七天之后却是阴阳两隔。看似顽强的生命，有些时候为什么竟是如此脆弱？

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孩子，说走就走了。这个扑面而来的噩耗，让卜荒本来舒缓的心情顿时变得异常沉重起来。

今年9月份，郭刚刚刚过完二十岁生日。他是海福县本地人，家就在距离监狱不远的海福县城。因犯盗窃罪被判刑8年，比卜荒早三天被押送海福监狱服刑改造。最近一段时间，他心事重重，改造积极性不高，监狱民警找他谈了几次话，但效果并不明显。在有一天与肖监区长聊天的时候，肖刚跟他说了郭刚的事情，并让卜荒抽时间跟他聊聊，找出郭刚情绪低落背后的真实原因，以便监区采取针对性措施进行帮教。

在监狱，民警与服刑人员是“敌对”关系。民警想的是如何掌握罪犯的心理动态，以便对症下药，彻底把罪犯制服；而服刑人员却很少跟民警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研究民警的行为举止，从而“看人上菜”，百般抵制监狱民警的改造。日常的改造就是相互之间斗心斗智的过程。像卜荒与肖监区长这样能推心置腹交心的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

但是，服刑人员与服刑人员之间的关系却和谐了许多。也许是同病相怜的因素，虽然改造的过程中也会因为改造岗位竞争、积极分子评选以及减刑幅度大小等方面产生矛盾，但并不影响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依附感。因此，有些时候，监狱民警就会利用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获得他们想要获得的信息。

而让卜荒与郭刚“聊聊”就是监区长肖刚的刻意安排。

一个星期前的一个晚上，卜荒以“办板报需要人帮忙”为由，将郭刚叫到了教室，并告诉郭刚，他已经与郭刚的主管民警说好了，让郭刚陪他加班办板报。今天晚上加完班，明天一整天就可以不参加训练，在监舍休息。

面对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郭刚岂有不高兴之理？于是，两个人一边办板报，一边聊了起来。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卜荒知道了这个年近二十岁的年轻人的悲酸身世，这也成了他得知郭刚因病死去的消息后倍感痛惜的主要原因。

郭刚出生在海福县县城，是名副其实的当地人。在他三岁那一年，父母离异，尚不懂事的郭刚跟着父亲生活。小小年纪就失去了家庭的温暖特别是人生历程中至关重要的母爱，这一重大变故，让郭刚幼小的心灵遭受了一次本不应该在他这个年龄所承受的伤害。

上小学三年级的那一年，父亲再婚，娶了比他小五岁、且带着一个两岁小女孩的继母。虽然只有八、九岁，但异常艰苦的环境让郭刚变得比同龄的孩子成熟了许多。他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于是，想着法的讨好继母。早晨早早的起床给还在睡懒觉的一家人做早餐，下午放学后帮着继母打扫房子的卫生，并把自己一直舍不得吃的父亲偷偷给他买的零食拿给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吃。但是，郭刚所做的一切非但没有感动继母，反而让她把郭刚视为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对郭刚百般刁难。

实在忍受不了继母的虐待，郭刚在有一天放学后没有回家，而是背着书包跑到了已经改嫁的母亲家。虽然离婚时儿子判给了前夫，但看着儿子瘦苦伶仃的身体，听着儿子泣不成声的哭诉，母亲含着眼泪恳求现在的丈夫，留下了儿子。

虽然同意了妻子的请求，但继父对于郭刚这个突然而至的“儿子”并不感冒。并且从刚刚开始时的不理不睬变成了后来的气愤。

原来，在郭刚来之前，他和郭刚的母亲已经商量好，准备要一个孩子，并为了这个计划做足了准备。但郭刚的出现，让妻子担心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对郭刚不利，于是，改变了注意，打算不要孩子了，集中极力把郭刚培养成人。妻子的决定让他彻底震怒，于是，郭刚再一次沦为别人眼中的“祸星”，而母亲也因此受到牵连，夫妻间吵架的次数变多，甚至有时会大打出手。但为了郭刚，母亲逆来顺受，忍受着生活的煎熬，一心一意的照顾着郭刚。

在如此极度压抑的家庭氛围中，郭刚坚持到高中毕业。十九岁那年，他放弃了高考，到一家建材企业打工，他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含辛茹苦把他养大的母亲过上幸福的日子。

但，天有不测风云。

这天，郭刚正在单位上班，母亲的一个邻居急匆匆的找到他：你的母亲与继父打架时被打成重伤，现在正在县医院抢救，你赶紧去看看！

听到这个消息，郭刚赶紧从同事那里借了一辆自行车，疯了似的往县医院赶。

看着病床上满身是伤、奄奄一息的母亲，郭刚心头的怒火再也无法压制。他跑回家，从厨房里拿起一把菜刀，砍向正躺在床上睡觉的继父......

所幸，郭刚的这一刀并没有致命，只是让继父受了重伤。当天下午，郭刚在医院母亲的病床前被当地公安人员带走。半年后，因故意杀人（未遂）罪，郭刚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送往海福监狱服刑改造。

但，厄运并未从此结束。

郭刚入狱以后，一个同班的高中同学来监狱看他，婉转的告诉他一个不亚于晴天霹雳的消息：母亲出院回家以后，得知了郭刚犯罪入狱被判刑的消息。她自责的认为，是自己的过错连累了儿子。于是，在出院的第一天晚上就喝了大半瓶子的农药，自杀身亡......

自己犯罪入狱，大好年华不得不在四面高墙的监狱虚度；母亲因为自己自杀身亡，而自己连见最后一面、送最后一程的机会都没有。这个一般人都难以承受的巨大压力，一下子把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年轻人彻底击垮。他甚至想到过自杀，用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罪恶的生命，追随母亲去到另外一个世界，在母亲面前忏悔、尽孝。但他没有成功，因为郭刚探监以后的明显变化早就引起了监狱民警的警觉，监狱不可能给他自杀的机会。第一次，郭刚深深的体会到了那种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滋味。

抑郁成疾。已经几天不吃不喝的郭刚终于倒在了床上并被监狱民警送进了医院。但万万没有想到，仅仅是一个星期的时间，这条鲜活并充满活力的生命便撒手人寰，变成了一缕青烟......

一年多以后，卜荒因为阑尾炎到监狱医院住院治疗，通过一名医生得知了郭刚死亡的原因：借医生和看护他的民警不注意的机会，郭刚吞下了不知是谁、什么时候遗留在病房内的半截刀片，自杀身亡。

他还是没有坚持住，用一种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在如此巨大的重压之下，又有多少人能坚持的住呢？更不用说他还是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孩子！

那一夜，卜荒一夜未眠。虽然林正疆不止一次的追问他原因，他闭口未谈。像郭刚用这样的方式死亡的罪犯，在监狱属于高度机密，不可能让服刑人员知道，哪怕是与监狱民警走的最近的管事犯。他卜荒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机会凑巧，如果把这件事情通过他的嘴传出去，肖监区长绝对不会轻饶他。再者，卜荒心里清楚，拿如此悲惨的故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是对郭刚的不尊敬，自己良心上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