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佳人
扬州乃古时的淮左名都，如今虽难复盛况，但古韵犹存。行走在这里，可以呼吸到江苏这个经济大省其他城市中难得一见的清新空气，也可以随时随地的走到街边，自有享誉全国的各类餐饮供人选择。
晚上十点钟，某繁华路段依旧是人山人海，一辆辆轿车拥挤在这小小的空间内摩肩擦踵，汽笛声此起彼伏，却难掩店铺公放的喧嚣音乐。混乱又吵闹，这就是城市文明带给梁封的印象。
此时，他穿着黑色的短袖T恤和黑色的长裤，警惕地站在一条小巷的巷口。小巷内主要是一些小摊，摆满了写着“烤肉筋”、“炸串”等等字样的广告牌。这些小摊总会备有一些马扎和小桌供顾客使用，但在这个时分往往是供不应求。有一名穿着城管服装的男人就坐在一家小摊前，大口大口地吃着碗里的酸辣粉，而小贩看来和他相熟，两人虽然一个忙着吃一个忙着做，但总会时不时聊上几句。
梁封对此感到有些诧异，但他想起了一位舍友说过的话，很快又理解了这种奇妙状态存在的合理性。
“若非生存所迫、公职所逼，谁又愿意彼此为难。”他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见身边的两个同事面露错愕之色，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说道：“两位哥，时间也不早了，既然确定嫌疑人就在这里面，我们开始行动吧。”
其中一人故作镇定地瞥了一眼巷内的情形，很快锁定了自己的目标。在一个专卖铁板鱿鱼的摊位前，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正坐在马扎上啃着鱿鱼串，他背后的黑虎纹身栩栩如生，一双黑色的眼珠子瞪着所有敢于直视他的人，倒也有几分威严。
“不过，梁队啊，他们那桌六个人，还喝了不少酒，要是咱弟仨硬去抓人，其他五个人耍酒疯上来帮忙，到时候我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哥你太抬举我了，我这才参加工作多久，担不起什么梁队这样的称呼，你们就叫我小梁就好。这次我们能一起合作，我也很荣幸。”梁封说话的时候语气真挚，进一步赢得了两位同行人的好感。
“哪有哪有，你可是梁支队的公子，以后当个局长不成问题。我们俩虽然虚长你十几岁，但能力什么的肯定比不上你。这样，你安排，我们绝对配合。”
梁封意识到对方这是努力在把“责任”这个担子甩给自己，当然不会真信了这名同事的话。论警察能力，梁封再自大也不会认为自己一个新兵蛋子，就能比得过这两只在基层实战中摸爬滚打十几年的老狐狸。不过，今天这件事恰恰是他最为擅长的，所以他还是决定自己主导。
“两位哥别谦虚。”梁封话锋一转，道：“不过，我有信心拿下他们。咱们出差在外这么久了，早一天回家都是好的。不如，我们现在就开始行动吧。”
其他二人对视一眼，很好地掩饰了眼底的那丝惊讶，但如今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好，听你的。”
梁封点点头当先一步走入巷内，不过在临行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处，站着一个高挑的女孩，她穿着一条白色的热裤，修长的双腿下是一双如玉的足，正踩着精致的凉鞋漫步在闹市街头。见梁封正有些出神地望着自己，她抚去额前的几缕青丝，露出令人目眩的率性笑容，道：“看什么呢？”
“我们现在就要动手了，你的脚情况怎样了？”
“都说了，就崴了一下，看到这么多宝贝，早就好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张开双臂，仿佛站在自己的衣橱前向闺蜜炫耀藏品的公主，她骄傲地说道：“若能购物，生命不息！”
说话的时候，她的两腮微红，本就胜雪的肌肤因此多了抹属于人间的桃色，让观者不禁有些意乱神迷。而那双眼，有最白的眼白，最黑的眼球，把人类生理构造的特征体现到极致，也美到了极致。此刻，这双眼泛着狂热的光芒，压倒了眼底的忧郁和悲伤、傲慢和厌倦。
梁封配合着笑了起来，他挥挥手，道：“我很快回来。”
一个男人，带着两名心怀鬼胎的同事，走向六名有些危险的壮汉，他面无表情也毫无惧意，就像要去吃一顿家常便饭。
陆瑶放下双手，轻轻地背在身后，她能够感受到右脚处残余的痛感，很想没心没肺地抱怨和吵闹，可最终也只能一个人站在路灯下怔怔地望着街对面林立的商场。商场一楼的橱窗里，一个个模特穿着最新潮的服装任人审视和羡慕。他们接受的是挑剔和贪婪的目光，可自己眼中的那份淡然却从未动摇过。
陆瑶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那所有的死物都在望着自己。
到底我是你们的主人，还是你们支配了我？陆瑶的脑海里偶尔会划过一个这样的问题，但很快就会被她抛诸脑后。她曾经对那个男生说过，自己天生健忘，但凡麻烦的事情一概忽略自然就会活得开开心心。
有一个顶着红色卷发的青年走进她的眼帘，青年多看了陆瑶几眼，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陆瑶低眸一看，见青年手里拎着一个琴匣。根据经验，她立刻判断出这个小提琴价值不菲。青年见成功吸引了包括陆瑶在内不少人的注目，便把一个黑色的魔术礼帽放在身前，之后娴熟地打开琴匣，把小提琴放于左肩上，曲指拿稳琴弓，随后行云流水的运弓演奏，立刻博得满堂喝彩。
陆瑶本觉得这青年有哗众取宠之嫌，但听他演奏的曲目竟是《克鲁采奏鸣曲》，不禁收起了厌恶之心，安静地欣赏起来。在这喧嚣繁乱的街头，琴音所达处不过几步之内。但那时而雀跃澎湃，时而舒缓哀怨的音符仍旧抓住了每一个愿意驻足倾听的行人的心灵。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人正坐在舞台下，仰慕的凝视着那个才华横溢的年轻音乐家，而在她身旁的阴影里，一位眼神阴戾的老者握紧了椅子的扶手，一股暴虐的杀意正在他的胸膛酝酿……
“这是……”陆瑶身旁的一个女大学生向同行人问道，“这是哪个曲目？”见同伴摇了摇头，她带着请教的目光转头望向陆瑶。陆瑶的美貌着实让她惊讶，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细语道：“姐姐您好，这是哪个曲子呢？”
“《A大调钢琴与小提琴奏鸣曲》，贝多芬为克鲁采创作的曲目，所以后来被命名为《克鲁采奏鸣曲》。”陆瑶似是不想打扰这美妙的旋律，轻声回答道。
“啊，我说怎么这么耳熟，之前音乐课上老师组织我们看过《克鲁采奏鸣曲》的电影，小说的原作者好像是列夫托尔斯泰！”大学生像是发现宝藏般惊呼了出来，周围人纷纷投以严厉的目光示意她安静，可在转回头去的时候又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青年仅演奏了一会，便止住琴弦。他在人们的掌声中鞠躬，流畅而优雅。
越来越的人聚集了过来，大多数都是些女大学生。也有刚刚走出健身房的几位男士、刚刚结束应酬的几位白领，还有些眼尖的外国游客也凑了过来，对于确有真材实料的街头演奏，大众还是乐意为之捧场造势的。
陆瑶看着他，发现他五官清秀，配着如此出挑的红色卷发，竟也不会让人生厌。有两名穿着黑色工作服的男人在这时小跑过来，他们动作娴熟地布置好音响等设备，把话筒递给了青年。青年接过话筒开口道：“各位音乐爱好者你们好，我是夏焱，一个半吊子的小提琴手。前些天我在想，为什么大妈们都敢于在公众场合尽情舞蹈，我们却没有勇气在公众场合演奏我们喜欢的音乐呢？”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堵在路上的司机们也纷纷摇下车窗一探究竟。青年继续讲道：“为了鼓励大家释放自己体内的音乐，我决定搞一个小小的游戏。今天但凡走上这个舞台为大家演奏一曲的人都将获得一份精美的小礼物，而如果有人的音乐让我折服，我愿意为她购买这些橱窗里的任何一套衣服。”
有人喊，“包包可以吗？”
青年握住话筒，故作犹疑后洒然一笑，道：“当然可以！”
他一语说罢，女人的尖叫声立刻压倒了一切。在这狂热的氛围里，不少女生都跃跃欲试。可陆瑶却是冷笑一声，认定这绝对是什么推销活动。
陆瑶的冷淡引起了青年的注意，他保证道：“我绝对不会推销什么商品，也不会蛊惑任何人加入什么公司，今天的一切，纯粹出于爱好。而且我已经在扬州的其他地方做过一次活动，不信你们可以上网搜一搜。”
一秒钟后，陆瑶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把“矜持”二字踩在脚下，翩然走到了所有人视线的焦点里。她把鬓发撩在耳上，粉如樱花的唇瓣轻启，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
“给我。”她说道。
青年自诩身边美女如云，可陆瑶这一款实在是罕见。当他听到“给我”两个字的时候，不明白她说的是自己手中的琴，还是自己允诺过的奖品。但青年愿意都给她，甚至给她更多更多，只要，可以得到她。
陆瑶见对方没有动作，干脆自己夺过琴来。青年在这时也反应过来，双手托送递出琴弓。陆瑶冷哼一声拿过琴弓，背对他面向了所有观众。
这一刻，她气场全开，仿佛身边簇拥着千万名骑士的女王。
那一根根纤细的手指如有活性，操控着琴弓一次次掠过琴弦，摩擦中迸溅出音乐的火花，一团团一簇簇在她的身边绚烂的绽放着，无穷无尽、壮阔恢弘。在这没了多少暑气的夏夜里，她忘我地演奏着激昂的琴曲，力量来自于她的灵魂，顺着血液流淌全身，把她骨子里的那种傲慢混在汗水里送出体外，再无顾忌地展现最真实的自我。
青年听着音乐，看着陆瑶有力的指节、丰满的胸脯、魅惑的双腿，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体内熊熊的欲火，他的心跳随着这首《帝王之钟》振奋起来，他恨不得立刻征服这个女人甚至征服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穿过人群走到了陆瑶身边，一把抓住了陆瑶的手腕。陆瑶睁开双眼看到眼前的男人，体内滚烫的血液立刻冷却了下来。
“回去吧。”与他暴烈的行径不符的是，他的声音那么悲伤那么低沉，丝毫不像命令，反而像是劝说和请求。
“嗯。”陆瑶抿着嘴唇，任由他牵着自己走过人群。夏焱本想阻止，但看到来者脚上的那双制式皮鞋后便沉默了。
轿车之内，梁封双手握住方向盘，头也不回的说道：“对不起，我当时有些粗暴。”见坐在后排的陆瑶没有回答，他继续说了下去，道：“我还是当初那句话，如果你有想要的，我一定会帮你拿到。”
“不，今天是我的错。我想要的是简简单单的生活。”陆瑶侧着头看向窗外，道：“我们走吧。”
梁封关闭车顶灯，沉默地驱车向前。
驶过一个路口的时候，他突然说道：“这次出差结束后，我会先返回淮海市，至于你从江阴调过来的调令很快也会下达，最晚就是十一月的月底。”
“好的。”
“你这次也可以跟我一起先去淮海市看看，顺便……也可以看看洛阳。刚才我接到父亲的电话，今天又有针对他的谋杀，不过已经被市局挫败了。”
“洛阳。”陆瑶念着这个名字，冷漠地说道：“他就算是死了，我也懒得去看一眼。”
梁封笑了笑，没有说话。
